“她还在吗”
“在”
“你还要去找她吗”
“不知道”
我和大师兄坐在河边喝酒,悠闲地晃荡着双腿,就像十五年前我们还未出师时,趁着师父回家吃饭,偷偷跑来河边喝酒一样。
如今我已经名满天下的流星回梦刀,天下第一大刀客,师兄留在镇子上娶妻生子。
我捡起一颗石子,轻轻扔了出去,没有使内力,石子在河面上跌了三次才沉入河底。那时我最小的师妹都会偷偷跟着我,我给她展示了一手石子水上漂的绝技,她在后面雀跃欢呼,崇拜地看着我,缠着让我教她,我教了她一个时辰她才学会。
师妹叫水梦,她被师父从街头捡来时,我给取的名字。师父还夸我取得甚是文雅。那年我八岁,她四岁。
我喝得有点多:“师兄,你说如果我当时不出去追求什么天下第一,师妹会不会嫁给我”
大师兄看着我:“你醉了”
暖风吹,杏花飞,竹叶青呛得我们要流泪。
少年的日子就这么回来了?那时候我们摸出身上仅有的铜板喝酒吃面说将来,然后一起晕乎乎地回去睡觉。
我张口时却感觉好像不对劲,因为我说:“当年......”
于是我干脆什么也没说。我喝了三碗酒,把碗放在地上,师兄把我拉起身,说要带我去市集逛逛,看看多年未见的镇子。
我默默地一路走着,看见杀猪卖肉的,看见推炉卖饼,看见走街卖艺的,当然还有倚栏卖笑的。篮子里有葱,有猪肉,有烧饼,米每斗七十文,茶饼一个十八文,人们探长了脖子看杂耍,青楼歌女远远抛着媚眼。
我是不是在追求天下第一的路上走了太远,练功比武杀人占据了我大部分的生活,以至于忘了尘世的模样,这些人们的吆喝声,纷乱的脚步声,交织成一首动听的曲子
身边突然有个胆怯的声音:“大叔,要花么?”
既清且亮的声音,既清且亮的女孩,既清且亮的栀子花。
十五年后,人们还是戴着这种花,就像十五年前我亲手给师妹戴上花的一样。
大师兄说:“青弦,今夜在我家睡下吧”
我说行啊,把你珍藏几十年的百草酒拿出来,我就去。
大师兄抚掌大笑:“请你小子去我家住还和我讲条件?答应你”
我随大师兄到了他家,大师兄的妻子是他青梅竹马的邻居。
几杯酒下肚,师兄就喝醉了,念念叨叨着婆娘的名字。
我趁着酒劲,在夜色的遮掩下,悄悄地离开了师兄的家,展开轻功,在小镇的屋顶上飞奔,
我回想起师兄告诉我师妹的住址,在一家叫水月楼的酒楼侧面的小巷中。我找到了那个小院,从墙上跃了进去,我的轻功足以让我在落地时不发出一丝声响。夏夜的风轻轻吹拂过池中的荷花,我从上面掠过,荷花也随之摇摆。我推开卧室的门,月光正好透过纸窗洒下来。
我看见了十五年未见的师妹。
木床上垫着密织的竹席,师妹睡得很熟,她的脸上总带着一点笑容,即使在睡梦中也不例外。她的笑很美,却也很淡,你若不注意,就好像根本没有,仿佛门外的风,掠过蔷薇花丛带起的一丝花香,若有若无的拂过你的鼻尖。但若看到了她的笑容,她的笑就像春风吹落的桃花飘在湖面上,在我的心里荡起涟漪,久久不散。
正是这样的笑容,让我赞叹流连,甚至辗转反侧地想她,十九岁那年,我曾一人一刀追杀名盗姬无命,与之恶战数百回合,艰难取胜,但我既没有将他杀死,也没有将他送往官府,在他诧异的眼光中,我不顾伤势骑着快马一路飞奔,只为尽早见到她,我从他那儿拿到了他从王府中偷走的那支蔷薇簪子。当我将那朵蔷薇插在师妹的鬓上时,她笑得比以前都要灿烂。数月的辛劳,与生死搏斗,只为了那一刻的笑容,虽然她总是笑着,但是我相信当我把蔷薇插在她耳边时,那笑容一定是完全为我而发的,我一点也不后悔。
十五年过去了,师妹仍然像我当年离开时那般美丽,带着我熟悉的笑容。她静静地睡着,我静静地看着,往事这样一点一滴地涌上心头。十五年前我也是这么看着她,在仲夏的午间,坐在她旁边,用扇子驱走蚊蝇,看她睡着,偶尔翻个身,嘴里嘟囔着:“师哥,你帮我打他,三师兄老是欺负我”,我轻轻一笑,仿佛梦回当年,记忆像走马灯似地不停切换。但现在在她身边的不是我,而是他的丈夫,一个当地的读书人家,斯斯文文。
毕竟十五年了,一切都回不去了。
我从十五年前那个小镇的青年剑客变成如今名满天下的流星回梦刀,她也不是当初那个云英未嫁的师妹,她是不是还和以前那般无忧无虑地快乐着呢?
若是十五年前,我想我会为她点燃一炉沉香,悄悄地看着她,在黎明时又悄悄离去。但现在已经有人亲手为她点燃了那一炉水沉香,他会为她吟那些风流缱绻的情诗,握着她曾舞刀弄剑的手研墨写字。我看见她修剪整齐的纤纤玉指,她静谧的睡姿,很难想象这就是那个动不动说三师兄死到哪里去了的野丫头
二十年前
师兄妹五个挺着胸口站得象桩。
师傅拈着木剑站在那里,凌空舞了一个谁也看不懂的套路。
“老大,这是哪一派武功?”
“师父,茅山派吧?象画符。”
“蠢才!老二,你来回答!”
“窃以为……嗯……啊……嘿……师父莫非用的是华山的回风落雁刀?”
“看看师父拿的是什么家伙再答!回风落雁也不是华山的武功!那是衡山派的剑法!梦儿!”
“……”
“梦儿,看出来没有?”
“……”
“老五!这么简单的剑法你要想到什么时候?”
“师父,师妹好象站着桩睡着了……”
“啊!师父,打我干什么?”
我深深地吸了口气,突然很想笑。
如果给你一次重来的机会,你愿意放弃成为天下第一的机会,回到这个小镇吗?
假如是那时的我,一定会对此刻的我所思所想嗤之以鼻。当然要去追求天下第一,刺激跌宕的生活,超凡入圣的武功才是我想要的,当时的我只要想到一辈子就在这个小镇里,守着镇前那棵柳树活一辈子就会心生烦闷。只要天下第一,有什么得不到的呢?大把大把的黄金,前呼后拥的气派,震动天下的名声,追慕我的美丽的姑娘。现在只要我想,我就可以拥有万亩良田,娶妻生子。但我失去了你啊
我衣锦还乡的时候,大师兄过来接我,我看见一个的乡下小老头兴高采烈地赶着毛驴,跑到桥上。小老头跳下毛驴说:“二师弟,你的袍子好气派!”袍子虽然很气派,不过我还是只能在当年吃牛肉面的摊子上吃面。因为师兄要请,而我知道他没有钱。师兄很不好意思的搓着手说:“对不起。”我愣愣的没有回答,我觉得很奇怪,为什么二十年过去了,这里的面还是我七岁时候的味道呢?我和师兄使劲的扒拉着面条。我问师兄家里情况怎么样?师兄笑笑,说:“我在这儿帮大户人家当护卫,婆娘出去帮工,挣俩小钱”我问多少,他说加起来每月能有二十钱银子。我说你别去当护卫了,让你婆娘回家,我把我的几匹好马都送给你,几年后我的马又能生一群好马,你们开个养马场,开开心心地赚钱过好日子。师兄摆摆手说不行,咱虽然师兄弟但一马归一马,我的日子还是过得很好的,不需要这么多,我管不过来。看着他还是神采飞扬的样子,我就没有再问。二十钱银子已经可以让师兄过得快乐,而我就算拥有十万两银子,也未必开心得起来。
因为我再也找不回我的水梦师妹了。
十五年前我离开的时候,是不是也是这个仲夏的夜?
那时师妹还是很喜欢我的。师妹从小就爱跟在我后头,师哥师哥地叫唤,师父很严厉,对师妹的要求和师兄们分毫不差,而她本就瘦弱,扎马步的时候总扎不稳,拿剑也摇摇晃晃,于是手心挨鞭子变成家常便饭,每次都让我给她涂抹膏药,涂完以后就忘了疼要缠着和我玩闹。后来师妹渐渐长大,出落成了方圆百里都出名的美人,很多江湖少侠都爱慕她,但我一点也不吃醋,因为我知道她喜欢我。我们一起骑着马追逐月亮,在山崖里比试轻功,躺在悬崖边一起数星星,看日出。有一夜流星划过,我和她坐在屋顶上仰望着一闪而过的流星,她慌忙把衣领上的细绳打了一个结,闭着眼睛双手十指紧扣,等她睁开眼,我问她许了一个什么愿望,她红着脸不肯告诉我,我费了好大的劲哄她,她才悄悄地在我耳边说:“是关于你的”我看着她在流星余辉映照下娇美的侧脸,不自禁地偷吻了她的脸颊,她如受惊的兔子一般从屋顶上逃回了自己的房间。留我在屋顶上怔怔出神,回味唇间的余香。
如此这样过了很长的时间,我练剑的时候越来越少,但是我很快乐,快乐得都要忘了我当初的梦想。有一次我想找我的剑,足足找个半个时辰,才在一个角落的竹箱里发现了沾满灰尘的四尺水寒。我忽然害怕了,我觉得自己不再想去追求天下第一了,我觉得我和她在一起的时候我什么也没有做,只是在消磨着时间。这样的日子多一天,我离自己的理想就远一点,江湖上,不努力永远不会变得有名。我悄悄来到江湖客们汇聚的酒楼,我听他们说话,我发现那个刚刚展露头角,与名盗搏命而胜的少年剑客已经很少有人说起了,我不再是他们谈论的事情,因为我已经很长时间不出现在江湖上了。别人在江湖上纵横冲杀的时候,我在小镇的河边笑话给她听,折柳枝做成圈套在她的头顶上,然后看着她花香一样淡淡的笑容,和她一起笑。
我忽然觉得,我是在堕落。
那天晚上,我又一次拔出剑来练剑,手腕似乎已经不如以前那么灵活了。我愣在那里,沉默了很久,然后我带着自己的剑跑到旷野上。通常在那个时候,师妹会带着点心来看我,可是我不敢见她。我知道我必须抉择,作一个好剑客,或者继续和师妹在一起。
我在星空下舞剑,心乱如麻。
最后我决定离开,我是一个侠客,一个少年的侠客。
我决定弃剑从刀,从头开始,因为我觉得剑过于贵气,不如刀有凌厉杀伐之气。
于是十五年前,我悄悄地离开了小镇,带着我的刀,我将我的剑留在了镇前的那棵柳树下。在我离开的前一年,我和师妹约好在一年后出师那天夜晚,到柳树下汇合,一起出去闯荡江湖。但我却违了约,在那天下午就骑着马走了,我用力地抽打着身下的马,一刻也不敢回头,我怕我会后悔自己的选择。
现在那把水寒静静地躺在卧房的木盒子里
我独自江湖上闯荡,在酒楼上和江湖豪客们喝酒骂娘,说着粗话,叫嚷着“大丈夫何患无妻”以壮豪情。我不停地修炼武功,曾深入绿林一人一刀端了著名的黑龙寨,四处挑战成名的侠客与盗贼,终于在华山论剑上一举击败了曾经排名天下第一的剑客弘青,自此取而代之,名动天下。在收刀的一刹那,我听到了来自华山山顶上山呼海啸般的喝彩,而那个丫头却突然浮现在我的心头,我想,她心念念的凝彩水月裙,我可以买给她了。
我却看到水月裙安静叠在床头的柜子上,我微微一笑,原来她的丈夫早就买好给她了。
我终于成了天下第一,也终于失去了你
她的丈夫翻了个身,一只手臂轻轻揽在师妹的肩膀上,依然熟睡着。这个动作立刻点燃了我的怒火。我心里隐隐的有一股恨意,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仇恨,是我自己离开师妹的,他并没有错。或者,那只是后悔。但是我的刀已经无声的斩向了他的头顶。一阵银华涌动,我这一刀出,绝不会有失手!
这时候,她被丈夫的胳膊惊动了一下,她稍微动了动,身子缩进了丈夫的怀里。屋外的蟋蟀在叫,微风在吹,月色正明,或许会有一两颗流星划过天空,我的面前,他们的呼吸是如此和谐,就这么缠绵在梦中。回梦刀就停在他的头顶,刀将落的一瞬间,我泪流满面。
我忽然明白,他得到的不止是水梦,他得到的是我曾珍惜的一切。这样安宁和谐的日子曾经是我的希望。那些日子里,我想过要娶师妹,然后在这样的夏夜里,在葡萄架下说笑话给她听,透过葡萄叶指着天上的银河给她看,甚至可以挑起一盏灯翻开砖块去找下面的蟋蟀,然后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我伴着她入梦,她微微的笑着,梦里只有喜悦,没有悲哀。我们一起看着日出日落,春去秋来,在岁月流逝中一起老去,永远相聚,没有别离。
而十五年后,伴着师妹入梦的人不是我。我是名动江湖的大刀客,我刀之所指,少有人不心寒的。我只要随手一刀就能砍下她丈夫的头颅,这个夺取了我一切幸福的人。可是如果我愿意以我得到的一切来交换,我能找回当年那个师妹吗?即使我杀了他,我能再一次拥有师妹的心吗?十五年了,一切都不一样了,我曾经有机会。可是一旦失去了那个机会,我就再也找不回来。
我终于成了我梦想的天下第一,可是我有什么呢?我一次又一次和人比刀,我在江湖上的名声越来越响亮,可是我真的因此而快乐么?那个曾经虚无飘渺的理想来到我面前的时候,我发现它什么都不是。有朝一日出人头地的时候,才发现原来人上之人就是这样的,不过是这样的。有时候夜深人静,我会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变成了梦想中的天下第一,因为除了更多一份空旷,我还是和当年一样,至少不会比当年快乐,更何况我还失去了水梦。
曾经以为梦想是永恒的,而感动只是短暂的。所以我放弃了师妹,尽管她的一切都那样令我喜悦,我去追求梦想,十五年后的我却依然不知道梦想究竟对自己意味着什么。我只是切切实实的明白了失去,我失去了那些感动,那些我曾经以为短暂的感动。直到今天我站在这里静静的看水梦师妹,我才知道经过那么多年,那些感动对我依然是这么重要,从来就没有随着时光而退色。我依然喜欢她,喜欢她的笑容,梦想和她在一起相守到老的日子。
感动或许真的能留到永恒,只要我们曾经拈取它,它就永远在记忆里闪烁。
我没有杀他,在黎明即将来临时,我悄悄离开了镇子,在临走之前,我把那件水月裙子埋在了镇前的柳树下。
我再也没有和任何女人拥有过爱情,因为我曾在那夜的流星下许愿,我这辈子只爱她一个人。
以前江湖上流传过一部很著名的风花雪月派的小说。里面的结尾有这么一句话
“我一生能对几个女人说几次我爱你?说了能维持多久?说了那个后果你怕不怕?我要去抓住她的手吗?也去抓住她的眼泪她的笑容她的一生吗?”
我和师妹坐在书桌前一起看这本书,读到最后她歪着头看我,眼中有星星在闪烁。
我放弃了后面两句,所以无论如何我也要做到前面两句。
夕阳照在我的头顶上,群鸦掠过崖壁。回首已是二十年。
二十年可以发生很多事,不断有新的天下第一取代旧的天下第一,使刀的使剑的使峨眉刺的使双拐的,华山的衡山的茅山的岳麓山的,男的女的老的少的,新的一流侠客不断犹如流星闪烁天际。而我的胡子却都已经花白了,但由于练武的缘故,身子依然健朗。
二十年前,我最后一次离开镇子,就再也没有回去。我寻了一个地方隐姓埋名,每天在渡口撑船度日,闲暇时上山砍柴或者下河捕鱼,挑到镇上叫卖以维生计。
今天有一个年轻人来到了我的船上,叫道:“老师傅,开船吧”,我应了一声:“好嘞”,他摘下斗笠,面貌俊朗,依稀似旧人。
他定定地看着我:“前辈,您就是二十年前的流星回梦刀吧,我想知道您的一些事”
我微笑地看着他,反问道:“如果我有故事,你有酒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