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走廊一如既往地吵闹,护士偶尔会走过维持秩序。
我坐在诊室里大为感慨。
蹦极大概就是这样,风险的概率极低但就是有几率要出事。对蹦极而言,不出事是常态,所以低概率的出现,人们不想要。
对呼吸内科而言,老人家是常态,所以低概率的出现,我趋之若鹜。
对面坐了个大叔。
大叔不少见,这么好看的实在少见。我好似看见了固态的荷尔蒙脑中浮现出不少病人同医生的故事。不禁心下偷乐。
但梦破得极快。
大夏天诊室里空调开得很冷,埋头工作渐渐也忘了。小叔叔往面前一坐,尚未开口,先咳嗽了几声。
我推了推眼镜,人模狗样地嘱咐:“夏天出门带件外套。”又问:“哪里不舒服?”
问着问着进入状态,什么儿女私情都不见了,一回神,他做检查去了。
看人出门,我的六根都快急坏了。这样下去大约真要为国家医疗事业奉献终身。
中午吃完饭和同事一路唠嗑回诊室。
“真的那么好看啊?”
“性感!太他妈性感。那个肌肉,那个个子,那个胡渣,啧啧。”
“他怎么不舒服?”
我推推眼镜:“怀疑呼吸道感染,不排除肺部病变。”
同事突然着急:“痰和大小便,你都问了?”
“问了。”我坦白,“十问歌一个不落。”
“啧,这样能多说会儿话呀。”我推一把她,笑得很得瑟。
她摇摇头,叹口气:“没了。啥都没了。他就是留下跟你促膝长谈你们俩也清白。”
我立刻拉住她细问为什么。
“咱们觉得正常的事,对正常人来说,拉屎撒尿吐痰这种事能细谈的,除了爸妈,另一半,就是医生。他坦然跟你讲,就是对你完全没有二心。”
我不死心:“那怎么不能是另一半?”
“你怎么不挑爸妈。”她翻个白眼,“能谈这种事的另一半,基本就是要升华亲情了。你跟他这就要升华了?”
本来青少年病人大多萍水相逢,何况他也走了,我不抱什么希望,只是她这番话叫我对未来事态心如死灰。
岂不是我永不可能在工作岗位上发展出爱情的果实。
我懵了一会儿,抓着她的胳膊凄厉哭诉:“其实上个月有个小帅哥长得是真不错,我当时职业道德规范,没有拖时间瞎问,早知道留个联系方式……”
身边一阵笑声:“小医生好记性,上个月的都还记得。”
小叔叔拿着胸片规规矩矩坐在一旁。
“噢,护士说我上午来的晚,让我取了报告坐在这里等你。”
我看着小叔叔叹口气,开了自己诊室的门,凄怆开口:“进来吧。”
推推眼镜,看了片子。
我取了压舌板要看他的咽喉,小叔叔赶紧低了头凑过来。
我说:“啊。”
他便说:“啊。”
这个时刻我突然明白了同事说的话。
再见到小叔叔在一个月后。
楼下搬新家,吵吵闹闹了一个礼拜。
我从床上弹起来气冲冲下楼:“我倒要看看!是谁在……”
“哦哟!小医生啊!这么巧!”
就这样重逢了。
晚上小叔叔在我家蹭饭。家里也实在没什么吃的。我尽全力招待了一碗泡面。
我很好奇:“是这幢楼里屋子不一样大还是怎么样,你搬个家怎么这么久,这么大动静。”
小叔叔在屋子里乱窜,解释是工作需要。不然大夏天的谁乐意折腾。
我望着手里这碗面,又感慨。
虽然大家如今同一屋檐下吃同一个牌子的泡面,做人的鸿沟却如此大。
我负债苦苦挣钱还贷,这厮因公入住,连房租都不用自己掏。
啧啧啧,这要日日相对我怎么稳得住自己报复社会的心。好在他因公暂住,指不定哪天,就又走了。
他临走不忘表示我曾经用药经典,三天好了许多。可惜不得痊愈。
我凑上去使劲一嗅,眉头都皱起来:“你把烟戒了就好了。”
小叔叔常常不在家。频率密且时效长,叫我活着活着就忘了楼下有个他。每每刚忘,他风尘仆仆又杀回来。每每杀回来,又要杀上楼,少说蹭我一包面。吃烦了小叔叔也会拉着我下楼吃点好的。
吃完了两个人就一起瘫着瞎聊。
一般不得长聊,说两句他就要接电话,皱着眉头主持大局。
小叔叔说对于常年吃我的东西过意不去,出门前问我有什么要带的没有。
谁同他客气,于是我慢慢拥有了各国护肤品。一来二去,我渐渐也同他推荐一些。
在休息日的时候开着电视,两个人楼上楼下地串门,可以兴致勃勃磕磕绊绊研究整整一个下午。
小叔叔家的洗手台上也多了很多瓶瓶罐罐。
晃眼春末,小叔叔近期闲得心里发慌,我最近工作忙得脚不沾地。
好不容易休息,小叔叔拉上我就去商场,扬言要大显身手做顿饭缺人捧场。
一回来我就瘫了,他把一部分菜塞在我冰箱里。
“剪头发了啊,挺好看的,显得高了点。”
我唔了声,答道:“最近太忙,没时间洗头,不如剪了。”
“不如一了百了,剃个光头。说不定剃完就放下屠刀,辞了职,就解脱了。”他摇摇头,“现在医生工作负荷这么大。我本来还想着楼上住个医生,居委会这么利民,要送面锦旗。你这样我怎么忍心叨扰。”
我嗤之以鼻:“哪次不舒服你不是爬上来喊救命的。”
“我这不是报答你,肉都挑最贵的。”他说着往楼下去,“一会儿下来吃饭啊。”
小叔叔刚一走,手机就响了。
是老友,高中同学,小伙子白白嫩嫩的情路却多舛,和男友分分合合纠缠不休。
我赶过去,体育场夜空下,尽是夜跑的叔叔阿姨大爷大妈,他独自在操场中间喝着酒破口大骂。
我席地而坐。
抨击完这个前任,已然不省人事了。
小叔叔又来了电话:“你人呢?”
“朋友喝多了,我出来接一下。”
“那你快点,我先去洗澡。都饿了。”
挂了电话我就踏上漫漫搬人路。中间吐了两回,他倒是清醒些了。一路东倒西歪总算到了我家楼下。
正折腾着上楼,小叔叔的门突然开了,他敷着面膜探出头来,吐字不清:“回来啦。收拾收拾赶紧来吃饭。”
说完就要关门。
关到一半又从门缝中挤着冲出来。
一把扯了面膜,从我和同学中间挤进来,把人接过去:“怎么还接回家了。喝成这样啊。来来来,别爬了,到我屋里来缓缓。”
说着就把人带进去了。
小叔叔家桌上着实丰盛,我累了一路,自行坐下来同自己觥筹交错。王八蛋,这么好的手艺藏着掖着,这都快一年了,光跟着我啃泡面。
朋友躺了会儿,嚷着我名字要水喝。
我忙忙站起来。
小叔叔把他手脚都按下去,冷着脸去倒水,:“她没空,她最近忙,洗头都没空。”
又斜我一眼,没好气:“你管你吃。”
不叫我忙,我乐得轻松。
小叔叔忙完那我拉到一旁,严肃教育:“你一个大姑娘随随便便把男同志往家里拉成何体统。睡成这样了,你打算怎么办。”
“我,我扛得动。”
小叔叔急忙反驳:“诶诶,算了,我也不是计较的人,留他一晚也不是什么大事。”
考虑到好友的性取向,小叔叔生得又标志,万一明日一早孽缘丛生……于是我坚持要带走醉汉。
小叔叔拉下脸,把他扛上楼。
我跟在后头,小叔叔扔下他,转身将我拎住,行云流水。
一路被拎下楼。
小叔叔站在家门口拷问:“你俩什么意思到底。”
小叔叔高出我许多,忽而一严肃叫我也有点紧张。
于是沉下声音解释。
他听完又问:“那……那你有没有兴趣做私人医生。”
“啊?”我缓了缓,乐不可支,“私人医生?没兴趣。”
“那做另一半吧。升华亲情的那种。”他盯着我,补充,“我现在夏天出门都带着外套。烟也戒了。我还会做饭。”
“嗯。这个可以考虑一下。”我想了想,问,“你不走了?”
他反问:“你走不走?”
“我?我当然不走!这房子买走我半条命……”我感慨地往上瞅自家房子。
他牵了我的手往屋里走:“那我去哪儿?我的饭都吃了,今天你休想和别人共处一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