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梦
幽暗的屋子里，寂寥无声。虽然两位老人同居一屋，但彼此之间基本没有语言交流。
婆婆仍然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或者看着后墙那只有一平方大小高窗，腰椎疼痛大大减轻了，偶尔还能翻身起来站立一会儿，但是仍然不能坐。公公一直躺在靠南窗的小床上，他除了睡觉，吃饭，其余时间都是目光呆滞地透过前窗户，望着窗外洒满阳光的邻居家后院墙和那颗高大的梧桐树木。
“凌美，听说你爹出院了，恢复得不错吧！”婆婆在床上关切地问我。
“好多了，春天天气暖和了，他就会好多了，现在回来还得吃药，饭量还是不行，慢慢就会吃上饭了！”
我忙着为儿子开学准备着东西，峥峥正月二十就要返校。他坐在他爷爷身边，拉着老人的手，安慰了很久。老人虽然不会说话，但什么都明白，一个劲地点点头。两位老人都是微笑着看着峥峥，婆婆从床头下拿出一卷钱给儿子，婆婆说：“这是奶奶给你的路费钱，我就是等你开学走时给你，你拿着吧！到学校里买点想吃的！”
峥峥坚决不要，婆婆说：“我和你爷年里年外住院花钱太多，你爸妈手头肯定也紧张，我这里有几个钱，你拿上，是奶奶的心意，要不奶奶很不开心！”
再三推辞，峥峥只得接下婆婆给的一千元钱，这时候，公公在那里也笑了，笑得面脸通红。可是笑得时间长了，又开始哭了，眼泪一个劲儿地流着，峥峥看到爷爷又哭又笑，很害怕，急忙问他奶奶：
“奶奶！我爷这是怎么啦？”
婆婆赶紧笑着说：“你爷就是脑子有问题，只要情绪一激动他就笑，控制不了了就会持续不断，他舍不得你返校，孙子，所以又哭又笑的！一会儿就好了！”
峥峥看到爷爷这幅状态，内心很难受，赶紧走过去握住爷爷的手，笑着，安慰他，又说了很多别的话题，转移老人的注意力，峥峥赶紧从包里拿出一个学生证和充电宝，让他看看，慢慢地转移注意力。老人情绪稳定了，才不再哭了。
……
春天的日子似乎过得很快，一转眼正月过去了。气温渐渐回升，桃红柳绿，万象更新，老人们的状态都慢慢好起来。一大早起来，父亲就说自己昨晚又在做梦，梦得乱七八糟的，没有头绪，醒来之后又全忘光了。父亲对母亲说要去看望他将近两个月没有见面的亲家公和亲家母，母亲也决定陪他一起去。
两位老人在家里忙忙碌碌地收拾准备。今天父亲打扮得很精神，特意刮了胡子，戴着那顶黑色的长檐皮毡帽。上身穿一件新春时我给他买的黑灰色毛呢外套，里面穿着大姐为他买的赤红色保暖内衣，外面仍然披着那件黑大衣。下身是一条灰色裤子，脚上穿着那双是川子扔到垃圾桶里又被他捡回来的皮鞋。父亲认为那双鞋还很新，扔了可惜，他把那双皮鞋擦得锃亮锃亮的，真的如同刚买的一样。
父亲瘦了很多，上衣穿在身上明显宽松许多，他说裤腰也松了许多。
母亲从家里拿了一箱牛奶，父亲又拿了一箱咸味的饼干，又把家里的咸味旺旺饼干也装入电动车上。载着母亲，一路小心翼翼地行驶到公公家门口。
“亲家！你们在哪里躺着？”
不见其人先闻其声，父亲每次都这样，刚进门父亲就提着嗓门喊着，根本不像大病初愈之人，似乎他在报告着自己的到来。
“在西屋住着，来哦！亲家来了！”婆婆在西屋床上赶紧应着声。
母亲把带来的牛奶饼干放在西屋靠墙的地方。
“亲家母，你们来了都算了，干嘛要带那么多东西来啊！我亲家生病在南川住院，我们都没有去看望他啊！”婆婆愧疚地说，说完就又想流眼泪。
“你们都是病人需要人照顾，你们还需要去看望谁？你只管躺在床上休养，就好！你的腰椎好多了吧？能站起来走路吗？”母亲赶紧安慰婆婆。
“只能站起来走动十几分钟，就是不能坐！腰椎里安装固定的钢针还不适应，一弯腰坐就疼。”婆婆赶紧侧身，想爬起来，又被母亲摁下去了。
“你别动！不用起来，就躺下吧！”母亲说。
父亲也一摇一晃地走进来，父亲声响总是很大，他身子没站稳，就赶紧扶住门框，只听见“嗵”地一声，门被他猛地一推，撞击墙壁的声响。母亲赶紧批评责怪他：
“你慢点不行吗？咋走路总是不小心，动作慢点，别整那么大的声音好不好？”
“没事！我亲家腿脚本身就不好，走路不稳就很正常！赶紧进来坐到你亲家床边的椅子上吧！”婆婆赶紧用手指着靠南墙的椅子。
父亲笑着走过来，就直接坐到公公的床边，他看着腿上依然裹着纱布的亲家公，内心很复杂，父亲用手轻轻抚摸了一下老人的腿，关切地问道：
“手术做的不错啊！你这以后就睡到这里休养，伤骨动筋一百天，别急！春天暖和了，这骨头疗养起来，恢复起来就很快的！”
公公坐在床上一言不发地点点头，表情很戚然。婆婆赶紧问父亲：
“亲家，你瘦多了啊！”然后又叹着气，“人老了经不起生病折腾，生一场病，身子骨就会亏损许多，我和你亲家这次生病都瘦了许多！”
四位老人这天谈了很多话。午饭后，阳光更大了，父亲建议我们把公公抱到阳光下晒晒暖，外面正好有一张简易折叠床，能让公公躺着。
一连两个月都不见天，的确该晒晒太阳了，后来公公被抬了出来。母亲和婆婆仍然在里屋聊天。院子里的扇子树叶，栀子树叶，一叶兰都精神抖擞地贪婪地吸收着阳光，嫩嫩的小枝丫都攒足了劲争着向阳生长。
阳光如同沉默不语的使者，温柔摩挲着老人的头发，衣服，肌肉，骨骼，倾听着老人微弱平静的呼吸声和骨骼之间的摩擦声，细嗅着老人老枯嗖臭的蛤喇味和烟熏味……
父亲闭着眼睛，取下帽子，“咔咔”咳嗽两下说：“自从这次生大病，我成天做梦，有时让我心里难受哭醒，疼醒，有时醒来头昏脑涨的，一天都不快乐。我现在瞌睡多，一躺下就能入梦，胡梦乱道的，醒来后总是基本忘光了，偶尔断断续续记着！！”
阳光下，公公半躺在软床上，似乎都没有听父亲说话，已经眯上了眼睛。父亲说完这句话后就歪着头，靠在墙上，打起来呼噜。阳光下，两个形态古怪的老身影，俨然两尊不加修饰的黑白雕塑。
他们都在继续做着梦，梦里他们可能又一起去公园转悠了，也可能去菜市场买一些廉价的萝卜白菜等，也可能又去听那场老年保健讲座，也可能又被忽悠购买了一大堆保健品……
深夜，我觉得浑身沉困，难以入眠，回想近几年老人们经历生生死死的考验，依旧尽力拼命与岁月，与病魔对抗的艰辛，他们是多么的不容易，他们多么想活得结结实实，完完整整，铿锵有力。
我眼睛望着病房里的天花板，再也无法入眠。满脑子都是父亲的影子，父亲年轻时的样子，父亲四十岁，五十岁，六十岁的模样，连同父亲这些天一直没有说出来的梦的样子……
父亲每次重病他都在做着奇怪复杂的梦，每次他都是含含糊糊没有把梦讲出来。
我在想象着父亲这几天做梦，都梦见什么呢？那镜头，那画面或者让父亲幸福快乐，或者痛苦不堪，也或者让他悔恨自责，也或者深恶痛绝。我躺在床上努力想象着，试图猜测父亲梦境中情节：
和母亲年轻时在破旧的房子艰难度日的场景；他不爱干活，总爱发脾气，在麦场子里甚至打骂母亲，把母亲气哭的场面；炎炎烈日下，父亲有病不愿拉车，母亲求人帮忙哭着拉满满一车的麦子去交公粮的画面；他因长期喝酒患黄疸肝炎，母亲四处借钱尽力救治的日子；他背着生病的我连夜去医院看病的镜头；和兄弟姐妹，亲戚朋友产生矛盾，争得面红耳赤的镜头；和村民为了田头，为了树苗而发生激烈争斗的场面；他儿子猝然离世，满身血迹，在殡仪馆里一家人声嘶力竭痛哭的场面；他小女儿女婿生气闹离婚而伤心哭泣的镜头；他亲家带着礼物登门给他认错赔礼的画面。
梦中他还可能梦到：儿子去世后，他和母亲争吵打架，酿出“血案”的场面；天天清晨与我公公一起去听老年保健品讲座的镜头；投资被骗，母亲撕心裂肺哭泣的画面；节假日与孙女团聚，领着他孙女一起去河边玩耍的镜头；腊月天到儿子坟头伤心哭泣的镜头；我公公婆婆身体好转，突然前来看望他的画面；大年初一，一家人高高兴兴，欢度春节的场面；自己死后，他石栋儿子为他打着迎背梭哭喊的画面；
………
父亲的梦很长，永远做不完，别人也想象不完，也是别人无法猜测完的。他的梦有喜有忧，有笑有泪，有感激也有悔恨，有深仇大恨也有云开雾散。梦境很广阔，背景很宏大，人物很复杂，情节很曲折，富有色彩，富有情感。
他自己就是这场人生大梦中的主角。
尾声画面：苍茫的天底下，狂风怒吼着，飞沙走砾，地上枯黄的树叶猛地一齐卷起来飞入高空。路上没有一个行人和车辆。几分钟后，风沙停了，乌云慢慢散开，树木绿得发亮，夕阳西下，残阳如血，霞光温柔地撒下一抹暖光，湖面泛起金灿灿的粼波。
残阳是在慢慢被撕扯着，左右上下慢慢被撕开，片片状状，像一把红枫叶撒向天空，有的地方厚有的地方薄。忽然天空上面一阵黑云压过来，像泼墨一样缓缓覆盖着那如絮的霞光，挤压再挤压，窒息般的压抑，最后那霞光成了一条断了的红丝带，慢慢沉入西山……
忽然，黄昏的天空下，父亲穿着那身黑色的毛呢大衣，戴着黑色的皮质毡帽，围着灰色的厚厚的围巾，手里拿着两袋饼干笑着走着，他摘下眼镜揉着眼睛，嘴巴一张一合，似乎在喊着：
“亲家，你腿好了吗？我给你带来闲饼干，你吃吧！吃完咱们去听老年保健讲座哦！”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