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是人非
六
张少成坐在床上,腿垂下来,手撑着床帮,不愿睁开眼。他任由思绪飘飘荡荡,也不愿想点儿什么。与头脑清醒相比,他更喜欢这种百无聊赖、浑浑噩噩的状态。餐桌上还放着昨天吃剩的泡面,油腻的汤汁在表面已经结了一层晶体,粘稠地让人反胃。开着的电视,关着声音。时亮时暗的画面使这个狭小的房间变换着色彩。不知他有多久没看电视,电视也不知开了多久。只是开着。张少成单纯地想让这个房间里的人多起来,起码看着多起来。一个人,一个人的时候,连这个世界存不存在他都已经不知道了。窗帘的缝隙透进一道阳光,那么鲜艳,那么刺眼。张少成懒得去看,太阳无非是东升西落,现在升上去,注定要落下来。
有人敲门。不知道是爷爷奶奶还是姥姥姥爷。或者是同学老师。又或者是街坊邻居。这样的敲门声有时一天会响几次,有时几天会响一次。他总是以不变应万变,从不开门。
开门又能怎样?面面相觑而已。敲门的人贩卖着他们廉价的同情,以为能感同身受却连张少成心中的一丝涟漪也掀不起。他的心,已然是一滩死水。
敲门声停止了,下楼的沉重的脚步声响起,渐行渐远。渐行渐远的还有张少成,与这个世界。
他通常在凌晨两点到三点出门,到24小时营业的便利店买些生活必需品。无非是些泡面、饼干。还有烟。他开始抽烟。他并不喜欢抽烟,他喜欢看着烟雾弥漫在他周围,从火光处袅袅升起,笼罩着他。有时一支烟,一口没抽,就这么燃着,烧光了,再点一支。更重要的是,在烟雾中,他仿佛能看到爸妈。他知道那是错觉,可就算是错觉,他也愿意让这转瞬即逝的温馨多保留一会儿,哪怕仅仅只是一支烟的时间。
去便利店,成为张少成生活中唯一的活动。他喜欢便利店,便利店是唯一一个他不必与人交流就能达成目的的地方。取东西、付账,目标明确直接了当。省去了勾心斗角般的讨价还价,让他觉得,真实且踏实。
张少成有明显的个人风格。推门,直入货架中的通道,随手拿几盒泡面,并不看是什么牌子什么口味。再转到货架的另一面,拿几盒饼干,同样无所谓牌子和口味。抱着泡面和饼干,走到收银台,缓缓放在收银员面前。直到这时,会念出几个字:烟,中南海。他只是隐约记得父亲抽过这种烟,高大上的名字,朴实的价格,适合父亲这种劳苦大众享用。
关于烟,他脑海中有一个挥之不去的画面:吃完晚饭,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的父亲,从外衣口袋掏出一盒被压变形的中南海,抽出一根。又从裤子口袋摸出打火机,把烟含在嘴上,头一偏,打火机的火光一闪,父亲的脸亮了一下,烟的最顶端火光混合着烟雾,忽明忽暗起来。此时,父亲的安逸与舒适,把整个家都照亮了。
于是张少成开始抽烟了。
七
张少成走在午夜无人的街道,明晃晃的路灯让他有些不太适应。路灯把黑夜照亮,可谁又能照亮日渐黯淡的张少成呢?
推开便利店的门,径直走到货架。一切如同被设置好的程序,分毫不差。一个声音打破了这沉寂许久的宁静。
“来了。总吃泡面对身体不好,这儿有包子,要不要来两个?”
这是一个少女清脆的带着笑意的声音,她是老板新雇来值夜班的。老板本来想招个小伙子,可最后却招了她。她说自己是附近大学的学生,白天课不多,晚上值班并不影响什么。重点是,学生,对工资的要求并不高。她上班一个多月,已经是第三回见到张少成了,她很好奇这个只会在凌晨出现的小伙子,到底是做什么的。也是学生?可他的出现时间并不符合学生的作息规律。当然也可能是贪玩的学生出来上网吧夜场,可这样一个不苟言笑的男生,很难和那些沉迷于网络游戏、满身社会习气的不良少年联系在一起。辍学在家?也不像。他看起来并不是游手好闲、无所事事的社会青年。和自己一样,也是个打工的?可他满脸的学生气,稚嫩且空洞的眼神分明在告诉自己,这个少年并没有陷入需要自己承担衣食住行用的窘境,并不像那些疲于奔命的打工仔世故、懒散。她的阅历不足以让她判断出张少成的现状,这种疑惑在第二次见到他时已经变成了好奇。好奇是一种可怕的力量,就像千万条小虫子在心里爬,好奇心越重,小虫子越多。尤其是在这寂静无人的夜,平日里值夜班的时候她总是一集连着一集看粗制滥造的电视剧,早就看厌了。现在,她对现实生活中的谜题产生了浓厚的兴趣。载满了疑问与好奇的小虫子在她的心上乱爬,现在的她已经无法抵御这越来越难忍的瘙痒,少女决定和他聊聊。
张少成没有理她,继续往怀里放泡面,如同往常一样。少女有些尴尬,干笑了两声,低下了头。张少成转过货架时,瞟了女孩儿一眼。长得还不坏。他有些奇怪自己竟然首先想到的是这个,暗自羞愧起来。便更专注地拿起离自己最近的饼干,又随意抓了几盒抱在怀里。往收银台走去。只有几步路,却和往常相比有了几分异样。张少成抬着头,眼神有些飘忽,不知道该不该看她。抱着的泡面和饼干有些杂乱,最上面的一盒已经岌岌可危。张少成稍稍变换了一下姿势,想稳住它,可事与愿违,扭动的腰身并没有使饼干平静下来,相反,像是一种鼓励,饼干越发放肆,在张少成的怀里跳起了舞蹈,狂放的舞姿没有持续多久,一不小心便跌入深渊,摔碎了。
女孩儿看着他,轻轻的笑了。一边笑一边走出柜台,说:以后拿个筐,就在门口,抱着多不方便呀。张少成“嗯”了一声,只顾捡东西,并没有抬头。女孩儿把筐子放在旁边,帮着张少成把散落一地的泡面和饼干捡进去,然后拎起来放在柜台上。
张少成站在柜台前,像一个小学生站在老师面前,觉得该说点儿什么,又不知道该说什么,或者说,他知道该说什么,可又不想说。就这么呆呆地站着,气氛便又一次尴尬起来。
“你是做什么的?”
女孩儿开了腔,同时手里拿着扫描仪扫着条形码。
张少成被这个问题问懵了。我是做什么的?我是学生。可我已经离开学校并且不准备再去学校。我是我爸妈的儿子。可我现在连爸妈都没有了。那么,我是做什么的?
沉默。
女孩儿抬起头看了一眼张少成,发现了张少成的局促不安。张少成复杂的表情让女孩儿陷入了更深的好奇。不由得盯着他看起来。过了一两秒钟,突然发觉自己的眼神太过露骨与放肆,又低下了头。
张少成恍惚了。我是做什么的?我是做什么的?我是做什么的?!我不知道。他有些生气,这么简单的问题竟成了他的哥德巴赫猜想,他回答不上。
“我不知道。”
无意中,他说出了自己的心声。倒把女孩儿吓了一跳。猛地一抬头,看到刚刚张少成脸上的迷茫现在已经悄然转变成了悲伤。这悲伤是从心底流出的,在他的眼神中沉积并不着痕迹地蔓延到他的整个身体。他在躲避她的眼神,也许是知道在这场交锋中自己并没有获胜的可能,便早早缴械投降了。
八
我到底是做什么的?
我不知道。
张少成第一次如此专注地思考这个问题。他从未想过这个问题。他一直以为每个人来到这个世界上都是注定的,要做的事情也是注定的。如同一架复杂机器上的螺丝钉,终将有一个位置安放自己的人生。他从未想过人的一辈子应该怎样过。应该做什么。冥冥之中总觉得人生会是顺水推舟、水到渠成的一件事。当他被命运剥夺了早已熟悉的生活,接下来的路该往哪儿走,他不知道。
他陷入了更深的迷茫。
他开始羡慕在安定医院的母亲。想必母亲现在一定没有这样的烦恼。可同时他又更加心疼母亲。母亲再也不会有这样的烦恼了。
他开始恨他自己。恨自己的无知、无力。他回想起自己18年的人生路,只是上学下学,写作业考试。活到今天,已然成人的他从未思考过——张少成,应该做什么。以前,他知道自己要考大学,可为什么要考大学,他从未认真思考过。只是觉得脑子里有迷迷糊糊的感觉,可又说不清。而且,大家都要考大学,那这件事一定是没错的,便将这一闪而过的念头抛在一边,继续日复一日的上学下学、写作业考试。可今天,现在,此时此刻,张少成被这个难题困住了。像被绑着无数条铁索,无力挣脱。他盯着窗帘缝隙中投射进来的一道光,死死地盯着。混沌的思绪飘飘荡荡。他想,这道光是从哪里来的,世上为什么会有光。房间里的这一抹亮色像一把刀,直插入张少成的大脑,划开了一道缝隙。从缝隙中流淌出的,是张少成18年来从未想过的,也从未预料到的。
他坐在这间小房子里,环顾四周,哪里都是黑的。他感觉冷。爸妈出事之后,他第一次感到如此害怕。他想起了那头狮子。他恨那头狮子,用他的全部力量恨那头嗜血的野兽。但此时,他恨不起来。他害怕。他害怕自己也会像那头狮子一样疯狂,但同时他也害怕自己还不如那头狮子。他为这样的想法感到罪恶,狮子与自己有血海深仇,是野兽、是凶手、地狱中逃出的魔鬼。可脑海中的另一个声音告诉他,狮子,也是个可怜虫。也许那头狮子在笼子里的每一个夜晚,都如同今天这般黑、冷。也许那头狮子也和我一样害怕。也许那头狮子也像我一样被困住了,困在冰冷的铁笼子里,才那么地渴望自由。可我并不是狮子,我没有庞大的身躯,锋利的獠牙,我该如何挣脱这黑暗的、虚空的、看不见摸不着的、坚不可摧的牢笼?
我到底是做什么的!
九
狮子。我是一头狮子。狮子是人给我起的名字。我到底应该叫什么,我也不知道。也许,名字,并不重要。我就是我。
我不喜欢笼子,但我在笼子里生活。我的躯体日渐庞大,笼子上的缝隙日渐狭窄。看似空空的缝隙却厚的像一堵墙,它挡住了我的一切。这缝隙能让游客们的目光肆无忌惮的穿过笼子,可让我对外面的世界,总是可望而不可即。我总是懒洋洋的看着笼子外的人,一动不动。我知道他们在嘲笑我。嘲笑我强大的外表下藏了一颗懦弱的心。嘲笑我的懒散,我的退化,我的自甘堕落,我的混吃等死。我整日几乎一动不动,我总是很开心地看着他们满怀希望的来到笼子旁边,又失望的走开。这是我唯一能做的,报复的手段很多,若不能杀人,我便只有诛心。何况,这是人们的自作自受。
在笼子里,我学会了和自己,和风,和云彩,和太阳,甚至和笼子说话。
我对自己说,你总是会死的。
我对风说,你总是会停下来的。
我对云彩说,你总是会飘走的。
我对太阳说,你总是会落下去的。
我对笼子说,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把我放出去?!
笼子没有说话,他并没有理我。我不需要他理我,因为连我自己也不想理我自己了。
我徘徊在这一方四角的天空,虽然我的心比它大得多。我看着来来往往千奇百怪的人,虽然我从来没有把他们放在眼里。我总在想象笼子外的生活会是怎样,但是我从没有经历过。
我想,我不是一头称职的狮子,虽然我对这个名字没有丝毫兴趣。但我从人们的眼神中看出,他们眼里的狮子,不该是这样。
据说,我是百兽之王。但又有哪一个国王和我一样?是的,我享受着国王般的待遇,锦衣玉食、舒适安逸。但一头狮子的荣耀应该不止于此吧!也许一头真正的狮子,该让百兽震颤。一声怒吼,该让百兽胆寒。奔驰时激荡起的尘土,该席卷起一阵狂风,山林中的每一次喧嚣和宁静都该与我——一头狮子,息息相关。是的,这才是一头狮子该过的生活。还有血。哪一头狮子不是在血的洗礼中成长起来!鲜血应当是我的母乳,有了血的滋养一头狮子的生命才完整。我需要带血的肉,我需要鲜活的生命为牺牲,来成全一头真正的狮子的诞生。
终于,我找到了我的路,我为鲜血而生,也宁愿为鲜血而亡。我需要一条鲜血铺成的路,这条路必将带我走出牢笼,成为一头真正的狮子,一头真正的嗜血的野兽。
我不再幽怨地望着过往的行人,我的目光中渐渐有了愤怒。我真切的感受到,愤怒的火苗正在燃烧成熊熊烈火,而我将在烈火中走出牢笼。怒,成为我活下去的唯一动力。我的怒火,迟早有一天会把这座坚不可摧的笼子烧焦,我要用鲜血祭奠那个被关在笼子里的懦弱的我,一个崭新的、愤怒的、嗜血的、无畏的百兽之王,将站在笼子之外,让所有子民臣服。
现在,机会来了。
十
一个人,何以为生?以心脏的律动,呼吸的平缓,思维的连贯?如果生命之所以珍贵只是因为这些,那这副皮囊所承载的理想与希望、前途与未来、命运与挣扎,是不是就显得太过无足轻重?我们之所以爱惜生命,不过是由于自己想要的还没有被满足,还需要去争、去抢、去夺。可人生就像一个笑话。就算拿在手里,最后还是不得不松开。费尽心机,也敌不过生死簿上轻描淡写的一笔勾画。那为什么还要争、要抢、要夺?也许人生太过无聊乏味,找点乐子而已。只是有些人,把这乐子看得太重,不知不觉把自己的命、别人的命,都搭进去了。
那我们还该不该争、该不该抢、该不该夺?老子说,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大家都各玩儿各的,天下也就太平了。
这是一个美好的愿望。事情的真相往往残酷。我们在考虑自己的同时总是无法顾及到别人,就像儿时在沙堆玩耍时总会不经意侵犯别人的领地。“小国寡民,老死不相往来”连幻想都不是,只是痴人说梦。人不能和人性作斗争。如果人性的乳名叫做欲望,为了满足欲望,不论人兽,都是会不择手段、不计后果、不分青红皂白的。所以不争、不抢、不夺的,不是人,连兽都不是。世间之分三六九等者,大抵只是由于所争、所抢、所夺的不同吧。
十一
张少成睡着了。在梦里他变成一头狮子,被关在笼子里。他在笼子里悠闲地踱步,不知什么时候笼子没了,面前站着父亲,他跳起来咬住自己的父亲,突然就被吓醒了。因为他梦到了血,血又一次蒙住了他的眼,他眼前一片漆黑。
他想到死。一个连自己活着是为了什么都不知道的人,难道还不该死吗?
我该死。想到这里,张少成觉得自己的生命在这一刻仿佛轻的像一片羽毛。我已经什么都没有了,还有什么放不下呢?都放下了,也就轻松了。
他打开窗,正午的阳光铺天盖地的向他涌来。有些刺眼,有些陌生,这一刻,张少成恍惚了。站在窗台向下看,地面离自己好远又好近。几十米,只需一两秒。他抬头看看天,天上什么都没有,没有云、没有雨,甚至没有风。他想,至少我能直线下落。
还有什么值得留恋的吗?没有了。对了,我还没有和便利店的姑娘好好说句话。算了,人生应该有点儿遗憾。我已经很幸运了,至少我的遗憾还不足以让我在此时打退堂鼓。
看着天,他开始好奇究竟有没有天堂。反正一会儿就知道了。看着地,他好奇究竟有没有地狱。反正一会儿就知道了。天堂和地狱有什么区别呢?总之都要离开人间,失去生命。天使和魔鬼如果是生命的另一种形式,那人们何苦要放弃现有的生命到另一个地方继续生活。如果真的有天堂、地狱,岂不是这个世界第一可悲的事?难道人连放弃自己生命的权利都没有了吗?难道永生,就是人的宿命?难道死,仅仅是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的通道?他更加绝望了。如果死不是解脱而是换个环境继续受折磨,活着反倒是件不错的选择。他告诉自己,没有什么天堂和地狱,死了就是死了。
他想他的父亲,他后悔在父亲活着的时候自己没有和父亲多说一会儿话。他总是和父亲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最亲密的接触无非是洗澡时让父亲搓搓背。父子俩的交流仅限于他的学习,和父亲从乘客那儿听来的好玩儿的事儿。开出租车是一件很辛苦的工作,但父亲很少抱怨。这很大程度上影响了张少成,他也很少表露自己的真实想法。但此时,张少成特别想听父亲说一说奔波的疲惫,饥一顿饱一顿的心酸,每天一睁眼就欠着别人钱的无奈,这些他都知道。他更想听父亲说说他不知道的。可是,他已经没机会了。
现在,机会来了。
十二
张少成睁开眼睛,刚刚从高处坠落的失重感还停留在身体里,他僵直的躺在床上,分不清此时是梦境还是现实。他看着天花板,天花板上的一道阳光提醒了他,窗帘并没有拉开。
原来死是如此轻易的一件事。轻轻一跃,就跨越过生,走向死。原来死是如此艰难的一件事。越容易的事,人们往往越是办不到。
他回忆梦境,他感觉自己仿佛看到了父亲。模模糊糊,他听到父亲对他说了什么,却怎么也记不清。他握紧拳头努力的想,只想起父亲站在很远的地方、还穿着那件穿了许多年的旧夹克,轻声念着他的名字,其余的就不记得了。
现在他醒了。他努力再一次睡着,想回到刚刚那个梦里仔细听听父亲说的话。可是这样的愿望越强烈,越是睡不着。他紧紧地闭着眼睛,眼前只是一片黑,什么都没有。他用被子包住头,数数儿,数羊,正着、侧着、趴着不停地变换睡姿,还是睡不着。
也许我的生物钟不允许我在白天睡觉。他给自己找了个理由。可张少成躺在床上,实在不知道该做些什么。
他穿好衣服,他难得在白天下楼。他要去看他的母亲。冥冥之中,他总觉得母亲会知道父亲说了什么。而且,他想他的母亲了。
坐在公交车上,人挤着人让他很不舒服。好久没有过与其他人如此近距离的接触,张少成有些慌张,极力伪装着局促不安的神情。帽衫上的帽子救了他,他默默的站在角落里,闭上了眼睛。
来到医院,径直走到母亲的病房。他站在门外望着母亲,母亲坐在床边玩着一个毛线球。母亲笨拙的把线头找出来,含在嘴里,嚼了嚼,又吐出来。沾了唾液的线头像被包裹了一层糖衣,腻腻的,像冰糖葫芦。母亲抱着毛线球,像抱着一个宝宝,臂弯里的毛线球安静的像小时候的张少成。张少成的母亲表情很僵硬,眉眼几乎一动不动的盯着某一个地方,鼻子有规律的微微的扩张表现出呼吸的急促,合不上的嘴像在惊讶什么,又像在期盼什么。她又含上了线头,一不小心毛线球掉在地上,滚落在张少成面前。他捡起毛线球,走到母亲身边,把毛线球还给她。母亲并没有接,只是呆呆的看着少成,眼神中微微泛出些光,聚焦在张少成脸上,忽然就笑了。张少成有些无奈的陪着笑,叫了声:妈。张少成的母亲好像并没有听见,只是笑,翘起的嘴角很好看。张少成的母亲算不上漂亮,一直是个很安静的女人,并不十分爱笑。但以前张少成最喜欢看母亲笑,仿佛母亲一笑,再大的愁事儿就都没有了。现在,张少成没有了这种感觉,母亲一笑,他就愈发不知所措了。
他挨着母亲坐下,摸着母亲的手。原来只是有些粗糙,现在干巴巴的像被抽干了水分。母亲和他都没有说话,最后还是西下的太阳打破了尴尬,屋子渐渐暗了下来。
自始至终,母亲一动也不动,一句话也不说,只是像个听话的孩子似的坐在少成旁边。偶尔发出的呢喃张少成也不回应,只是默默地听着。他知道,这是母亲在嘱咐他天凉了要加衣服,回去别忘了多喝水,看书的时候眼睛别离书太近,花钱别太节省,一个人出门别忘记带钥匙,不要吃路边的小摊,在外面别玩得太晚,要早点回家……
这一句句无声的言语砸在张少成心里,有多温暖就有多疼痛,有多疼痛他的眼泪就有多不听使唤的流,不知不觉已泣不成声,鼻涕混着眼泪全流到嘴里,可他丝毫顾及不到。刚开始只是小声啜泣,现在涌出的泪水已如开闸的洪水,抖动的肩膀将眼泪撒在少成紧紧握着的母亲的手上。母亲只是静静的陪着少成,一语不发。在某个时刻抽出了自己的手,轻轻的抚摸着张少成的脸颊,拭去如瓢泼大雨般的张少成的眼泪。这一刻张少成哭的更加肆无忌惮,把头埋在母亲的怀里大声嚎啕。母亲搂着少成,像大地接纳雨水般全盘接受了张少成的眼泪,任由他肆意宣泄压抑许久的无处释放的情感。这情感说不上是喜是悲,是爱是恨,混杂了太多成分如同还没来得及分类的垃圾。一股脑倾泻而出。
不知过了多久,哭声渐渐止了。张少成觉得自己很虚弱,像刚出生的婴儿。此时他的母亲,安详的睡着了。
十三
张少成站在窗台上,面无表情。他看着天,依旧是没有星星的夜,只有一弯忽隐忽现的月挂在天边。开着窗,夜风起了,有些冷。张少成打了个寒颤。过了一会儿,他关上窗,拉上窗帘,脱了衣服,盖上被子,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