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国境之南
1.
中午十二点四十三分，我乘坐的k31路车途径商丘，到达终点站洛阳。
我从朋友那赶到火车站，刚过十二点，时间绰绰有余。我的脚步刻意放慢，取票，买水，过安检，然后来到候车室。
商丘车站并不豪华，正中央一个诺大的风扇也没有打开，人们都在等着自己的列车。
旁边的火车晚点，上面提示晚点三个小时，这时候本就不安的人群开始攒动，有人起身去改签或退票，有人索性安稳的继续玩起了手机，还有的去旁边代销点买了桶装泡面，准备拉长等待的战线。
2.
车站很嘈杂，我刻意把包包放在身前，不愿一直扣手机，抬头看看周围的人。
车站是个神奇的地方，形形色色的人折射出人生百态。我看着那些神态自若的人，那些慌张和焦躁不安的人，他们都有自己的世界，纯粹而主动。
我的车准点到站，检完票通过提示站台找到要乘坐的火车。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跑完了十五个车厢，这时候车已经快要启动。
我赶紧上车找到我的位置，舒服的坐下。刚好到午休的点，我心里一阵窃喜，终于可以舒服的睡一觉了。
我拿出耳机得意的带上，耳机里缓缓淌出音乐且听风吟，我的位置靠窗，能看到外面的风景，很好。
3.
我扫视下周围的环境，一对老年人身边有儿子和孙子，还有个年轻的父亲抱着他熟睡的女儿，边上有个年轻的女子，正认真看着她的手机。
我的斜对面一位中年妇女因为赶车，买了个无座的票，可是因为提前几分钟上来，占了这对老人儿子的位置。
中年妇女一面大声吆喝着对老人儿子说：“来来来，你的位置你坐，我站着就行。”一面继续的坐在位置上，中间还夹杂着我这胳膊腿都是疼的这样的话。
老人儿子无奈的笑笑说，我没事，你坐着吧，一会都到了。
他说的一会儿大概要三个小时。
中年妇女像是得到了恩准，坐的更加理直气壮，她开始刻意和这对老年人攀谈，老年人礼貌的回应着，她的声音大的着急，前后好几排的人都可以听到，我心想，快结束了话题吧。
4.
不过很快我发现我想错了，中年妇女丝毫没有要停止的意思，她开始和这对老人更像是和周周所有的人宣布，说：“你们知道我这次出来的目的吗？就是为了去听课，那个佛教老师讲的可好了，我给你们说啊，那老师，真的是救了我的命。”
老年人阅人无数，心里知道不让中年妇女一吐为快肯定是不行的，反正车还在走，时间还要几个小时，也刚刚吃过饭，身边的小孙子也在看手机，就应了那中年妇女的话。摆出一副要耐心听的样子。
中年妇女这下来了精神，就像祥林嫂找到了新的倾诉对象，她摆弄下身边的包，欠起身子扯了下座位上的罩子，让其变得更加平展，右手食指和中指并紧，自然的推了下她的眼镜，她的话匣子缓缓打开。
5.
她说，我今年四十四岁了，是个苦命的女人，有人总说他们过的不如人意，可是我觉得，和我相比，他们那些痛苦都是不值一提的。
从小我的母亲辛苦把我和姐姐拉扯长大，为了能及早替母亲分担责任，我和姐姐很早都辍学了。姐姐到了结婚年龄后，经媒人说和和姐夫成了亲，他们的日子过的平淡又幸福。
妈妈和姐姐对我格外娇惯，从小他们怕我吃苦，总是舍不得我干粗活累活。
姐姐成家后，家里只剩我和母亲两个人。慢慢我长大了，有人来提亲，但是总是不合适，不是人家瞧不上我们家，就是我看他不对眼，一来二去，我的年龄变大了。
村子里的人疯言疯语多了起来，说我妈妈是死了男人的寡妇，现在带着个没人要的女儿，真是晦气。
6.
我和妈妈什么都没有做，什么也没做错，只是失去了父亲，他们就这样对待，我和他们吵过几次，但是流言蜚语终究不是我能阻挡住的，我知道，如果我不嫁出去，将会一辈子活在他们的嘲笑当中。
在又一次遭受到别人冷嘲热讽的时候，我终于发怒，像个泼妇般与他们撕扯争吵，我当众宣布，我会在两个月内把自己嫁出去，但是从今以后，任何人不得再指点一下。
村子里那些家长里短的人不屑的撇撇嘴，脸上写满了轻视。
回到家的我开始郑重的告诉妈妈和姐姐，只要再有人来，我都去见，我还让家人托更多的媒人帮我张罗这事。
功夫不负有心人，十天的时间，我见了三个人，这第三个人便是往后余生中我的丈夫。
7.
那天我们被安排在男人家见面，相了无数次亲的我早已麻木，感情在这时候早已不重要，堵住那些人的嘴更关键。
我和姐姐看了他们家，不算富裕但也不是绝对的清贫，他长的高高瘦瘦的看起来还算斯文，我们说了几句话，我感觉还可以。
回到家，姐姐和媒婆问我怎么样。我反问道那家人的意见呢？
媒婆高兴的说：“哎呦，人家对你可是没话说，只要你点头，选个良辰吉日就娶你进门。”
我稍微思考了一下说，好，那我同意了。我看看母亲和姐姐欲言又止的嘴目光躲开了。
“哎，好好好，这就对了，我现在啊。赶紧去找人说和说和，你看看，你们两个要是成了，我这也算功德圆满。”媒婆边说边往外走，高兴的不得了。
对她来说，这桩婚姻成了意味着她有了银子，而对我来说，赌上的是一辈子。
半个月的时间格外紧凑，我们完成了农村的风俗。见的第三面的时候就是我成了我男人新娘的时候。
8.
那天锣鼓喧天，觥筹交错，我的眼里噙着泪水，临走的时候母亲和姐姐哭的难过，但是我的眼里报复的快感多余结婚的短暂伤心。
已是下午，客人走得差不多了，我的一个远方嫂嫂来到我们的新房，最后一次郑重的问我，“妮，你真的想好了吗？我最后一次问你，现在还有反悔的余地，你要是说不行，嫂子现在就带你走！”
我想起了妈妈那张脸，整日受人欺负的模样，想起了姐姐姐夫天天为了我平淡的生活总被打乱。走，我们又能走到哪里，而现在我已经结婚，留下，才是最好的选择。
想到这里，我坚定的看了看嫂嫂说：“不，我不走了，这里以后是我的家。”
嫂嫂无奈的叹口气，失落的走了，我也不知道今后的我需要为自己的当初的莽撞付出怎样的代价。
9.
我和丈夫开始过起了日子，家里大小事情有婆婆公公张罗着，还算平稳。
结婚没过多久，我就在婆婆的安排下去了田地开始干农活，丈夫身体单薄，婆婆总是让他在家休息，我觉得委屈，那么个大男人，不外出打工，不下田做活，天天在家里。
两个月后，我的身体和以往大不同，婆婆很快看出来了，赶紧请大夫给我号脉，果真有喜了。
让我烦闷的是，老公依然从门口转悠屋子里，无所事事，我是个孕妇，本身又没有太大的力气去做农活，所以我开始变得不耐烦也开始没事找事。
无数次的牢骚堆积，终于爆发，我对老公下了最后通碟，我告诉他，如果再不出去工作，我就去把孩子流产，然后离婚。
无奈老公一家终于对我坦白了实情，原来老公身患严重肾病，丧失了劳动能力，还要靠药物维持。
听到这个消息，犹如晴天霹雳，他们一直在我身边恳求我不要走，说他们一家一定会好好对我，况且我现在有了身孕。
我欲哭无泪，身患重病，年迈的公公婆婆，还有这个落魄的家，都要靠我这个孕妇，可是我又能怎么办？
我怀的是他们的孩子，我的骨肉，我没有办法割舍，我更无法和母亲姐姐交代。
人活着，着实不易，要奋不顾身。
我妥协了。妥协意味着我要撑起整个家。
10.
十月怀胎，我终于生下了大宝，这是我们的第一个孩子，月子期间公婆和老公对我还算不错，把我好生将养。
出了月子我就要为了整个家庭的生计发愁，一家几口人都得吃饭，都得花钱。
公婆是地道的农村人，一辈子没有出过远门，也不让我外出，怕我跑了不再回来，他们将大宝照看的极好，我只有去做些小工。
丈夫终年生病变得古怪不堪，不愿多说话，他的全世界就是从屋门口到大门口，不和邻居打招呼，衣服穿好多天也不会换洗，我和他说话大多不理，我们唯一的交流是在床上。
这让我觉得无比委屈，羞辱，更多的是憎恨，我就是他们家娶来的生育机器和劳力。
丈夫的不作为和自私让我心生怨恨，公婆偏向儿子，这人之常情，不过现在却变得更加明目张胆，大宝逐渐长大，和他们关系变得亲密，这让他们变本加厉，对我极为苛刻。
我要在田里干活，回来要做饭，晚上要哄大宝睡觉，更要面对那个男人的欺凌。
没错，在我心里，他早已不是我的丈夫。
11.
后来几年，我又生了两个孩子，计划生育太严，又是女娃，我整日整日活在恐惧当中，我要时刻提防那些人的到来，怕他们把我抓去，做了流产。
我的行踪终究还是暴露了，我躲在看守所，欲哭无泪，我在万分紧急的情况下托人去告诉我的公婆和老公，我等了一天半，杳无音信。
我彻底死了心，可是肚子里依然是我的骨肉，我接着跑，半夜时分，打着上厕所的幌子再次出逃。
那天夜里下着大雨，已有七个月身孕的我深一脚浅一脚沿着小路跑了。路上树枝划烂了我的脸，雨水淋透了衣服，我又饿又冷，满身恐惧，害怕迷路，害怕人追上来。
就这样我跌跌撞撞用了大半夜时间，天快亮的时候跑到了姐姐家。
打开们的姐姐吓了一跳，但是转瞬明白怎么回事。她的眼泪不争气的掉了下来。
我这个孕妇还要去安慰她。安顿好我以后，姐姐让姐夫去打探情况，顺便告诉我的婆家人。没想到姐夫回来后气哄哄，因为我被抓走那天他们都知道，但就是不管不顾，因为我怀的是女娃子。
我一下子像是疯了一般，哭的歇斯底里，他们一家人不可以这样对我，像对个牲畜一般。
12.
我的报复心从潜滋暗长，慢慢发芽到开始想各式各样的方法，甚至我都准备好了工具。
我要杀了那个男人，我的丈夫！
村东头有一个破旧的庙，里面有个上了年纪的和尚，有一次打那路过，看我灰头土脸双眼含着泪水的样子，招呼着让我进去。
我坐在凌乱的草堆上，抑制不住放声大哭，和尚静静的听着没有一句话，一柱香的时间，我哭的疲惫不堪，没了力气。
和尚开始放开他的收音机，南无阿弥陀佛，只有这六个字，声调抑扬顿挫，情绪跌宕起伏。
他一边敲着钵钰一边唱这六个字，我的心开始随着这音乐变得低沉、平静、舒缓直至澄澈。
我想到了这些年父亲的去世，母亲的含辛茹苦，姐姐对我的格外照顾以及现在我的家庭的不幸福，我重要的牵挂，我的孩子，我那没有感情的丈夫和那些以取笑我家为乐趣的邻居。
我所有的欢乐、泪水、绝望在这里被淹没，星星点点的希望带领我走向新生。
死亡容易又简单，一了百了。而活着心酸又不易，但是人不能如此自私，总要背负一些责任和感情。
我在里面了一个半小时，我的心像是经历了一个世纪。
我站起来浑身轻松，走到门口的时候冲那和尚笑了笑，他示意我可以离去，我如释重负。
13.
我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开始拼命去找佛教有关的一切，这像是自我救赎，也是对我无望生活的一个出路。
心灵的自我救赎，让我开始重新思考这个世界，开始定位我的人生。
佛经上讲因果报应，讲许多道理，我开始把这一切归结为我上辈子欠他们的，这样想让我好受了许多。
我相信多子多福养儿防老，所以后来那些年我又生下两个孩子，现在我四十四岁，我最小的儿子只有八岁。
这么多年我的努力总算没有白费，我辛苦工作，慢慢摸索做生意的门道，终于开起了一家小店，卖门的门市部。
现在的我东奔西跑，开始忙生意，孩子渐渐大了，我觉得一切都值得。我这次出去，就是为了去听佛教讲课，那些老师讲的可好了。而且我告诉你们啊，也真的应该去听听人家讲的。中年妇女像是演讲一般终于结束了她的故事，把主题顺利切换到老年夫妇身上。脸上早已泪流满面。
两位老人配合的笑了笑。
14.
身边的人也如释重负。感慨这样的女人的坚韧，也悲哀于她永远活在别人的嘴里，因为本来她可以好好的度过她的一生。
离老年夫妇和儿子下车还有一站路，中年妇女终于起身，老年夫妇的儿子没了推脱，坐在座位上。
站起来的中年妇女，终于有了片刻消停，车里开始变得熙熙攘攘。
孩子的哭声，中年男子打电话的不耐烦和空气中夹杂的盒饭泡面的味道，让人极不舒服。
老年夫妇总结似的说到生活的种种不易，人要学会珍惜。像是看遍了世间烦恼。
中年妇女又殷勤的双手递上自己的名片，介绍说，这是我的名片，你们听佛教，上课，一定要记得给我打电话。
老年夫妇礼貌的点了点头说：一定，一定。
15.
半个小时过去，车终于到站，中年妇女已经下车，老年夫妇和儿子在收拾东西。嘴里轻声嘟囔着：真是烦死个人了，坐个车没个消停。
我惊愕。
我的位置靠窗，所以不得不等待前边人的出去。
旁边的人陆陆续续离开。我整理好所有东西，准备下车。余光中扫见一个东西。
我凑近一看，那张名片赫然印着中年妇女的名字。
它被随意的扔在了座位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