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 塔
一
每一个夜晚都是孤独中被遗忘的沉淀。
天山的水夹着寒气冲击而下，使梦里的流水声一直延续和回荡着，哗哗作响。水浪撞击岸边的岩石，像一头咆哮的野兽。浑浊的浪花再夜中含糊不清的低声呼唤。
在山口扎营完全是因为水源。山口的风大，夜里急速掠过的风恨不得把帐篷钉拔起甩的远远的。我睡前检查了帐篷，钉子入地很深，又搬来了几块石头压上去，怕夜里风雨交加的突然来袭。在这荒山深处，千年前偶尔路过的马蹄声早就被风吹得无影无踪。乌孙人，匈奴人仓促撤退的喧嚣也成了烟云里淡淡的影子。人类在蛮荒中，是弱小而无知的闯入者，被风雨追打，野兽撕咬，土壤化食是天经地义的规则。
天地巍巍，以万物为刍狗。盘旋了半生，似懂非懂。知这世界的一切，又仿佛这世界的一切模糊遥远，使人永远不知道真相，走走停停，去何方，停何处，扪心而问，常常不知所以，也问不出所终。
山体绵绵不休，每翻过一座山崖，回看来路，云雾缭绕，白雪皑皑。看去处，丛山深处，山下峡谷幽深，山上白雪苍茫。这一路上只有兽迹隐约，一路攀爬，脚下碎石哗哗作响。踩在雪上，若不是互相协助，稍不留意，便消失在这万年不化的雪层中。山体接近七十度，甚至八十度，手脚并用，附在岩石上，慢慢向上。云雾在身边环绕，甚至一直巨鹰从身边折翅而过，到了山顶，躺在积雪上，忍不住又大笑起来。
每夜便沉睡在这起伏的浑古之中。在寒意四起，风雨交加的夜中靠着山崖昏昏睡去。每一个清晨，又何尝不是生命辗转中那一声因你而在的疾呼？
二
今天的营地终于在一片比较平坦的地方驻扎，昨夜山路难走，匆忙间宿营在一片碎石上，夜里实在硌的难受。营帐的风很大，夜里下了雨。离营地几十米远的河水咆哮不休，心惊胆战。白日里见过在河岸边冲下的野兽尸体，支离破碎。山间几千米的垂直，水速惊人。一天的路跋山涉水，鞋里外皆透。倦意上来，鞋子放在外帐，把包拖进来，沉睡不休。早上醒来，腰酸背痛。而今天能有稍微平坦的驻扎地，眉开眼笑。
河边七八棵矮树排队一样整齐，树下碎石稍稍捡拾，绿草茵茵，竟有不少野生的蒲公英。顺 手采摘了很多，当做晚餐。抬头望去，河对岸是高大百米的悬崖。虽在野地之中，却也别有一番盎然的趣味。
一天穿行。山如壁刃，峭拔高耸。在山谷中隐隐约约的树林中穿过，竟然走了七八个小时。谷底水流很多，蹚水穿行，好在都不是很深，到了腰部，便先过一人，用绳子在石上捆绑，后者拉紧了绳子，慢慢过河。稍不留意，被水冲走，水里巨石兀立，谁都知道结果。傍晚山体渐渐向上，树木突然之间消失，脚下碎石凌空而下，很久才听到掉落谷底的声音。天地雄阔，河山苍茫，人在其中，濛虫一样，问应何所住，其实何须问又何须答。
一去经年的少年时光，别后再无音讯，全然不知这人世的变化。我如飞鸟，亦无停歇。从此岸到彼岸，从痕迹到念念，唯一不肯变的，是温婉的时光。凡所有相，皆是虚妄。我宁肯这虚妄，宁愿这执着。同行者说，这条漫长而艰难的路是真正的身体在地狱，眼睛所见皆是天籁。而与我，你在，世界是天堂，而你不在，天堂何在？
群山深处，我坐在穿谷而过的水流旁，念你如斯。壁立千仞，四面里高耸入云。水声在四下徘徊良久，又轰鸣从容而去。青灰色的岩壁千年不语，苍白色的天空沉默而茫然。一生要来，一生要走，白驹过隙恍如你我之擦肩。水从脚下一去不返，那些千年不变的积雪怅然一声低叹，渐渐沉默。
三
夜色渐深。所行的每一条路都充满了未知和期待。这一路上的伤痛和漫长的黑夜相互缠绕，它和无数个辗转反侧有关，和你不断希望的明天无关。
雨在翻过山口时终于倾盆。夜幕降临，露营地无法再仔细寻找，雨冷的刺骨。河水浊流四溢，在这河流边向后退了又退，在一块高地上准备扎营。大雨不停，根本没有办法把帐篷取出。天空阴暗，也不知何时才能停下。荒山的雨一下，气温骤降。把背包打开一个口子，羽绒服速干衣冲锋衣所有的衣服都往身上裹，才觉得身体稍稍暖了一些。身体在这时一旦受寒失温，丢了性命也不稀奇。空气阴冷潮湿，同行者们挤在这几棵矮小的树丛下避雨，一时间，仿佛这天地之间，这洪荒之中唯有这几颗小小的树木是我们的庇护之地。彼岸离得太远，彼此给与的目光是唯一的暖。
这么多年，在潮湿阴冷的崎岖中独自慢行。回头早已经忘了来时的路径，而前路茫茫里不知与谁相逢在哪个转角之中，亦不知又将与谁穿过那些黑暗，又相视一笑，挥手自兹。
冷雨终于越下越大。我把背包用防水罩包好，靠在了树下。雨衣够大，容下了这荒山里抱在怀中的暖意。
紧紧的。执念要去，而初心何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