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道

20150811

我要讲的是外道的故事,他出身于苦修者中尤为奇特的一支:纵火外道。这群人像占风那样,在所有地方追逐火灾的隐秘征兆。此物,据年高德劭的老外道说,玄之又玄,既非气味亦非色泽,强为之名的话,可以说是事物发生的微妙变化。

外道们一旦跟定征兆,就追在它后面到处跑,想方设法保护和诱导它,等待它引发大火。跟踪征兆的过程极为艰巨,外道就亲眼见证了无数惨败,有时半路跟丢,有时环绕在它身边的重重危险占了上风,将征兆彻底抹除(尽管有时候危险可能只是某个农妇泼了半盆洗菜水)。不要说后人,即使在当时,他们也已被视为火焰崇拜下的一个冷门分支。对此外道们相当不服气。他们不断完善那套保护征兆的学说,令之越来越复杂精微,对眼力和计算能力都有严酷的要求。我试图讲的这位外道跟着学了很久,然而或许是天资问题,他眼看着后辈们都陆续掌握了法门,自己却仍一无所获。每当众人齐刷刷仰头向天,在老外道指导下凝视空中的某个征兆,虔诚赞叹时,什么都没看到的外道往往徒然睁着眼睛,手足无措。

有几年,纵火外道们相信他们将恭候一场罕见的大火,这运气千载难逢。然而,这个至关重要的征兆在冬夜干燥的风里转变了方向,藏身于一束状如鬼火的毒蘑菇下。随后意外发生了:一头象踩碎了那蘑菇,这种事在这里再常见不过。眼尖的几个外道躲在灌木里,大气都不敢出,注视着覆载征兆的伞盖四分五裂,孢子喷薄而出,顺着象足的皱褶飘扬。

几年来的事业眼看就要陷入泥潭,外道们面面相觑。不过,一个假说被提出后,很快得到了大部分人的赞同:征兆中的一缕似乎飞入了路边的土堆里。那个外观奇特的土堆长着许多孔穴,于是他们为征兆到底进入了哪个孔穴而争得唾沫横飞(毕竟这关系到后续的观测)。外道在到场者中人微言轻,他趁同伴们商讨对策之际,自己点了根火绳取乐。生火对他而言是拿手好戏。在点火之际,他忽然感到渴,并意识到由于接连行动自己好几天没喝过水了。长久以来再三不得其门而入的焦躁积累成了厌倦。半是玩笑半是厌倦,他把火绳捅进了土堆旁边的枯草里。外道从未想过主动纵火,然而出乎意料地,效果比他入门以来见到的任何一次征兆成真都要强烈;枯草顿时烧了起来,旁引连类变成规模不小的火群。在周遭火焰围堵下,土堆沉闷的冒了会儿青烟,之后轰然燃烧起来。在火焰中,土块变得薄透,变脆,让闻声而来的其他外道们看清了这层糊状物中还混杂着粗糙的草茎。是个蚁穴。不知名的蚁们从坍塌的泥土回廊,从滚烫的宫阙中逃出,徒劳地挣扎着燃烧的翅膀向上乱撞。

经过讨论,外道们修改了意见,咬定之前的观测出了小小的误差:征兆其实落在了土堆旁的枯草上。“你绝对是个灾祸种子。”年长的外道评论道,并补充说日后他即使如此这般烧掉一座王城也未可知。这是外道长年以来受到的唯一嘉许,而且规格甚高。他开始受到尊重。尽管,当你看到这帮土拨鼠般的外道们时而攀住枯树,往洞里张望,时而鼻孔仰天计算星轨时,一片齐刷刷的动作里总有个家伙不合群。他依然什么都看不到。

不过,之后,鬼使神差地,外道被迫转行。

地方上的统治者对这群纵火者早就头疼万分,所以当有一天,机会不期而至,追随新征兆的外道们不小心踏进了皇家园苑时,当即被一网打尽。外道们被投入监牢,面前摆放铅制食物,索水时只能获得滚烫的铅水,以此作为惩罚,直到他们起誓改过。很快外道们不耐饥渴,纷纷将那套蹲守征兆的雄心壮志抛回脑后,滚回故乡。这位外道却奇迹般幸免于难;他从一开始就被铅匠挑中当帮工。在铅匠作坊里,外道很快学会了从矿石中熔炼铅,再将它捶制成理想的形状。他制造足以乱真的铅制食物时,想象着它们蕴含征兆时的模样,希望同伴们有所反应。然而直到同伴们逐一哭嚎悔改并消失,也没有人看出他假想的征兆。外道彻底失败了。好在他已迷上了铅,这种金属在匠人手里异常柔软,却又让人觉得凝重。外道的铸铅事业卓有成效,可惜好景依然不长。邻国大军扫平王城,将统治者烧死在宫殿中。由宫殿衍伸出的火感染了整座城市。外道再次幸免于难。悬在木梁下的鱼干噼噼啪啪地着了火,他失魂落魄地逃出城门,看着它如蚁穴般化作灰堆。

这之后外道放弃期望,转行作贼,跟着几个同伙到处打劫。几次油水颇足的成功后,他们瞄准了一个僧人。僧人自遥远地方而来,被绑在树上之后依然神色镇定,徐徐述说路上遇见的重重艰辛,一一说服了外道的贼伴们。轮到外道的时候,他逃了;恐惧禁止他直视僧人的眼睛或与之交谈。但他忍不住尾随他们。僧人沿途不断参觐圣迹,或许因为学问精深、信念坚定的缘故,从不乏追随者。外道既希望在僧人的行事中发现某种瑕疵,某些逻辑不洽,又本能地害怕投入他麾下。这时他想起了另一种当他还跟着老外道追逐火灾征兆时,他们的主要竞争者。行那种苦行的人没有名字,他们断食断水,瘦骨伶仃,声称身躯的无穷损耗每一点都指向更加澄澈的境地。外道决心试试,尽量少喝水。日日相续,他不得不时常克制自己,抵挡初雨时分滴溅、滚落、流淌在他藏身的树荫上的声音。如果感觉称得上一种水银般的固体,那么它已经被提炼得越来越纯净。偶尔,当他尾随的人们在篝火边诵经时,残剩的其他知觉令他情不自禁随着他们嘴唇翕动,随后干裂的嘴唇又把他拖回单一的渴中。地狱般的焦渴缓解了他的恐惧:他确信即使这位名僧也无法越过它追上他,用那些神妙不可攻破之理打动他的执心,像炭火把叶脉抚平为灰烬。

他觉得僧人经历过相似的渴,并害怕它。

但他渐渐无法支持。他知道从前的贼伴们已把他的故事全告诉了僧人,并称他为无可救药的外道。那可能是个相当冗长的故事,其屡入迷途,能令任何一个记叙者厌烦。在加入纵火外道之前,他曾追随能以敲击骷髅与之对话的老人,然而尽管老人能精准地判断出骷髅的前生后世,外道却始终无法效仿。再之前还有食雀食羊的外道,有裸身躺卧牛粪的外道,有坐卧荆棘的外道……他尝试过许多种苦行然而无一成功。他感到渴,步伐失去控制,终于重重栽倒在枯树下。

待他醒来,以为自己身处一个老套的感化故事中:早已发觉这名尾随者的僧人喂他喝了水,娓娓动听地讲起了道理。外道悲不可抑地想起,即使在昏迷的片刻,他也从未看到半点澄澈世界的形影。深感失败,他皈依僧人门下,同其他人一样尊称僧人为法师,并同之前很多次皈依那样,虔诚而努力。

在小团体中,外道承当了生火的任务。他重拾旧业,却与从前隔着一层。摇晃的火焰不能令他感动,而把手快速从焰心穿过的游戏也不能带来愉悦,已干涸的厌倦令它们像铅制食物那样徒具呆板的形状,却没有涌动与充盈。夜中,他无数次想追问僧人,他曾历次感到的干渴,或那种无时无刻不侵扰他的厌倦,该如何解脱。他斟酌的问题还没问出,就被同伴带来的消息打断了:近旁有个神乎其神的佛洞。据传如能匍匐通过狭小仅容人身的洞穴,便能到达另一个较大的洞窟,佛将把金碧辉煌的身影投在那片灰暗潮湿的壁上,让有道者得以看见。僧人自然要去探访。不用说,过程麻烦十足,不过外道与贼伴们最后还是进入了洞窟。接下来的故事朝两种歧义的传本发展,一种声称外道故态复萌,掏出他做铅匠时的铁锤,朝正在诵经的僧人头上砸去——然而或因僧人诵经的法力之故,锤柄断为无数截。外道于是哭泣改悔,羞愧地离开了,从此下落不明。另一种描述则有些模棱两可:众人站在洞窟里,感到难言的闷湿,却不见佛影。然而僧人决心已下,他跪在那面洞壁前,不断诵经。这个过程重复了许多遍,昏暗中僧人的形影持续而单调,外道不由合上了眼睛。

他回想起了一切。盘桓于荆棘毡上、不得休憩的黎明,他所披过的草衣,持行的各种严苛戒律...不能换来被许诺之物的痛苦越勒逼筋肉就越纯粹单一,也越让人厌倦:是永久的、不得其门而入之苦。

这时他听到僧人与同伴们的惊呼:或许因为虔诚之故,佛影出现了。他听见同伴们惊讶地赞叹着佛像的法相具足。佛影眉眼低垂,头光内环是蓝色,向外不断趋深,璀璨的璎珞绕在胸颈间。他赤诚地相信这次自己将不再是局外人……然而眼前空无一物。洞壁是灰暗的,由于缺乏光亮在黑中发一点蓝。僧人与同伴们依然在赞美着。外道知道僧人从不作伪,他觉得自己仿佛吞下了铅。等僧人与同伴们发现时,外道已不见踪影。

外道把他的故事告诉了村人,而我所知道的来自故事里的法师本人;他在村口沥水时听到村人传讲这段奇闻。此后他再次踏上归途,带着从圣地求回的法与虔信,载着重重典籍与声名返回故乡。我,一个普通的沙弥,受命照顾他起居时他已时日无多。他早就把自己跋山涉水的经历付诸著作,然而我们始终渴望从那里再聆听到一点什么,毕竟在简略的叙事之外,必定还有更多的细节。晚年的法师少言寡语,仅有一两次,他索水喝下后,会口齿含糊地说几句话。我从词句中努力拼组故事,然而也不过能得到大意而已。我把以上的故事托付给我所委托的这位撰写者,愿他的辞藻令法师这段行迹不致因主传失载而散佚。也许焦渴感在他身上一度唤起某些似曾相识的场景——人人都说,在那条传奇之路上,渴,化身为业报可感的表面:心神涣散,虚浮盈胀近乎忘我,喝下水才感到沉重,仿佛一条血河被重新栽回身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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