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时光,慢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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骤然降下的温度总是让人措不及防,不似南方的湿冷气候,也不像北方躲进房间打开地暖就能忽略外界冷冽的寒风。

靠近秦岭、淮河南北分界线的中部地区,冬天来临时往往只能靠着厚重臃肿的棉衣才能度过。

许玖拖着行李箱,踏着七公分的高跟鞋歪歪扭扭地走在石板铺就的小巷中。

精致的妆容,艳丽的红唇,复古的宫廷连衣裙与这里以及此时的季节格格不入,就像一抹浓艳的油彩突然跑进水墨画中。

她看了看手中那张写着地址的纸张,仔细描画过的双眉此刻正紧蹙着。寒风吹来,单薄的身躯忍不住打了一个哆嗦。

小巷两边时不时有人好奇地打量着这个衣着靓丽的外乡人,暗暗猜测着她来此的目的。

就在这些好奇打量的目光中,许玖看到一位年迈的婆婆坐在一张竹子编织的靠椅上,怀中抱着一只花黄的老猫,望着巷口的方向。

她瞥了眼用木板围成的墙上钉着的门牌,再低头看手里的那张纸,紧蹙的眉头略微缓解。

几乎是心不甘情不愿地走到老人面前,她撇了撇嘴,叫了一声:“阿婆。”老人似乎没有反应过来,奇怪地盯着许玖看了半晌。

在她快要不耐烦地发起火时,老人蓦地瞪大了眼睛,激动得话都说不利索:“你……你,你是小玖?”

见对方认出自己,许玖不再客气,点点头就拎起行李进了屋子,也不管老人佝偻的身躯,不便的腿脚。

长年不见阳光的房间里只拉亮了一盏昏黄的灯,她眯起眼睛,待双眼适应这光亮后,便开始打量这间并不算宽敞的房屋。

左边临近门的地方放着一个老旧的洗脸架,上面搭两条毛巾,下面还摞了几个空盆。

最里面靠墙壁的地方摆着一张由石头做支撑的木板床,床头有一个矮柜,上面堆满了瓶瓶罐罐的药物以及一个半新的电话,床尾安置着一架早已褪色的衣柜。

门对面搭起一张两层的木台子,锅具碗筷整齐的摆着,墙上钉了几个钉子,用来挂铲勺。而在进门后右边的这面墙边则堆满了蜂窝煤,旁边摆着一个煤炉。

唯独中间区域放着一张明显没用过几次的折叠桌,对应着四边的彩凳。

不用一一确认,许玖就知道这间规格不大包含了卧室厨房洗漱的房屋里哪些东西是刚入不久的。比如挂在架子上的毛巾,摆在台子上的碗筷,铺在床上的棉被。

在许玖跟随父母离开这座城市后,每年寒假阿婆都会添置些新的物品期待他们的归来,然而随着时间流逝,她与父母逐渐减少了回家的次数,如今只有阿婆一人留着以前的习惯孤独的度过每一年的春节。

她转过身,看着那位佝偻着身子一手抱着猫咪,一手拄着拐棍颤巍巍走进来的老人,心底泛起一丝淡淡的愧疚。

然而她只是把屋外的靠椅搬了进来,站在一旁不发一言。

不知是不是尚未从巨大“惊喜”中缓过劲,阿婆坐在床边不停地抚着怀中花猫的毛发,喃喃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过了一会儿,像是突然从梦境中惊醒一样,老人看着许玖单薄的身子,急道,“怎么穿这么少?这么冷的天冻坏了怎么办?”

许玖抿了抿嘴,没有说话,寒冷的空气早已冻僵了她的肢体,知觉已经麻木到犹如一个机器人。在未接收到“主人”指令时,只会保持待机状态。

直到阿婆从衣柜中翻出厚重的棉衣披在她身上,浓郁的樟脑味充斥在她的鼻腔。她厌恶地皱了皱眉,下意识地躲了一下,却也没有扯掉那件供她保暖的衣服。

不知是不是阿婆的动作太过温柔,许玖不自然地放柔了语气:“怎么不去新屋住?”

所谓的“新屋”其实也并不比这里新多少,只不过是父母结婚时买下的一个小院。

她还记得自己小时候就跟父母住在那里,不过后来父母去了外地,阿婆为了方便照顾便把她接了过来,再后来她跟父母一起离开,只剩下阿婆一个人。

老人握着她如冰渣一样的手,努力地想要捂热,听到这句问就回道:“老了,挪不动了。住这里也挺好,街坊邻居都熟。”

不再纠结这个问题,沉默了会儿,许玖开口道:“我回来住段时间,他们如果打电话过来问的话,你不要告诉他们我在这儿。”

似乎是提到了连诉诸于口都让自己厌恶的话题,她的声音再次冷硬起来,双手也从阿婆的手里抽了出来。

老人张了张嘴,最终只是化作一声叹息。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残缺了多年的亲情,一方不知如何表达自己的关怀,另一方不知如何接纳,生疏自言语与动作中显示出来。

吃过晚饭,洗过手脚,许玖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看这无尽的黑暗,耳侧传来阿婆沉稳的呼吸声,终究是年纪大了,躺在床上不消片刻便已沉睡,不似年轻人那般耐熬。

约莫等了片刻,见阿婆没有任何动静,许玖轻手轻脚地下了床,从行李箱中翻出那个自离开之后一直没有使用过的手机,然后一个人披着大衣出了门。

寒冷的冬季,人们总是耐不住严寒早早地收摊关铺,回家休息。寂静的小巷中没有了白日周边住户窥探的目光,只余清冷的月光洒在小路上。

许玖打开手机,页面显示多个未接来电以及数十条短信。大致翻看了下,皆是父母询问她的下落,从一开始的责骂到后来的担心。

心似乎也随着这季节的温度冷硬如冰了。她并没有一一打开便全部清除。望了望夜空中那颗寂寥的月球,关了手机,转身回了旧屋。



天刚蒙蒙亮,许玖听到房间里有隐隐的说话声,但昨日的疲惫让她耐不住周公的相邀,翻了个身又陷入了睡梦中。

直到再次醒来,屋外传来小贩大声的吆喝,还有妇女高声谈论肆意的笑声。

许玖躺了半晌,确认自己实在无法继续睡下去,才无可奈何地爬起来开始穿衣服。

房间里早已没有阿婆的身影,那只花猫窝在床尾警惕地盯着她,煤球还在炉子里燃烧着,锅里传来稀饭跟烙饼的香味。应该是阿婆之前做的早饭,不想吵醒她才放在锅里温着。

许玖打开房门,阳光直照进屋内,刺目的温暖犹如情人的拥抱。巷子里有不少搬出凳子坐在自家门口晒着太阳聊着八卦的妇女,还有裹得像个球一样的孩童奔来跑去做着游戏。

一瞬间,她有一种穿越到世外桃源的错觉。

吃完早饭收拾好房间喂了猫咪,阿婆还没有回来,许玖有点不安。

她不希望自己昨天刚到这里,阿婆今晨就打电话告知她的父母,那会让她有一种被人“背叛”的感觉。

是的,背叛。

她已经在自己父母的身上体会过太多次这样的感受,不愿在曾经最亲密的阿婆身上再次经历。

就在她惶惶不安的时候,一阵熟悉的铃声在房间里响起。

许玖愣了一下,然后翻出手机,看着屏幕上那串再熟悉不过的号码,原本焦躁的心情蓦地平复下来。

手机兀自响个不停,许玖一直盯着屏幕,她不想接,不想听那人为了掩盖错误找出冠冕堂皇的理由,但也不想挂断。

“挂断”代表手机主人看到了这则电话,并不愿意接听。

这也表明了她的一种态度。可她不想给态度,对一个让自己觉得恶心厌恶的人,她甚至不想浪费自己的表情。

不知过了多久,手机终于安静了下来。这时她才注意到门口站着一个抱着大约四五岁小姑娘的女人,正好奇地打量着她。她以同样的目光回望,发现那个女人的左眼毫无神采。

“孟阿婆不在家吗?”终于意识到自己一直盯着别人看是件很不礼貌的事情,女人拍了拍自己怀中同样盯着她看的小姑娘,问道。

“她一大早就出门了,还没回来。”许玖回答,想了想,说,“请问你有什么事吗?”

“哦,也没什么事。就是快到晌午了,想着孟阿婆一个人在家做饭挺麻烦的,就过来喊她中午去我们家吃饭,没想到居然来客人了。”

女人露出善意的笑容,莫名让许玖感到熟悉。

“嗨!既然家里来客人了我就不打扰了。要是有空下次到我们家坐坐哈,出了这条巷子十字路口左拐街尽头那家「永和药铺」就是。”

说完,女人没有过多逗留,抱着小女孩转身就走了,只是临走前又特意回头看了她一眼。

没过几分钟,就在许玖皱着眉回想曾在哪里听过这个名字时,女人又跑了回来,因为抱着孩子,气喘吁吁的,却是满脸的欣喜:“你……你……你是许玖吧?”

离开了将近六年的时光,除了阿婆,许玖从未想过这里还有谁会认出自己。

压住心头的惊讶,她看着那个因高兴甚至左眼都仿佛染上神采的女人,礼貌地问道:“请问你是?”

女人张了张嘴,却没有发出声音。她弯下身把怀中的孩子放在地上,拍了拍她的屁股说:“去,回家告诉阿婆今儿孟阿婆跟许姨都在咱家吃饭。”

小姑娘扭头看了许玖一眼,点点头,飞快地跑了。

许玖皱了皱眉,想要阻拦,奈何对方跑得太快,一转眼就不见了踪影。

看到许玖此时的表情,女人噗地一声笑出声来,她挽了挽散落在额前的碎发,笑道:“你这丫头几年不见倒是连我都认不得了。”熟稔的语气像是曾经再亲近不过的人。

仔细地回想自己待在这座城市那几年接触过的人,再看女人这莫名感到熟悉的神态,许玖不确定中带着一丝惊讶:“柳絮姐?”

她的答案明显取悦了对方,女人笑得更加开心了,轻轻捶了许玖一下,说:“臭丫头,算你还有点良心。”

这一句的默认更是让许玖惊讶不已,她断断续续地问出自己的疑惑:“你怎么回来了?”

她还记得头几年自己考上大学回来看阿婆的时候,听说柳絮跟一个男人私奔跑了。

当时她还十分佩服这个敢爱敢恨永远知道自己要什么的漂亮女生,只是她没想过再见面时,对方已为人母,更是被时光磨去了当初耀眼的光芒。

不知为何,柳絮的笑容有点僵硬:“在外面折腾久了,现在回来想好好的过日子。”

也不等许玖再问,她挽过对方的胳膊就往外走,“走吧走吧,晌午就在我家吃吧。好久不见了,咱姐俩正好聊聊。”

“哎,等等,阿婆不知道去哪儿了,还没回来呢。”见柳絮不管不顾的就要拉自己走,许玖赶忙说道。

柳絮扭过头戳了一下她的脑袋,无奈地说:“你这傻丫头。你既然回来了,孟阿婆肯定去新屋给你收拾屋子去了,等会儿我叫雁儿去那里叫阿婆就是了。”

再没了拒绝的理由,许玖只好给猫咪的食盆里倒满食物,锁了门跟对方去她家。更何况多年不见,她也是十分想知道这个当初对自己分外照顾的姑娘近期过得如何。



依旧是记忆中的招牌,只是多年的风雨终究抹去了原本的光泽。

前屋是中药铺,许玖刚踏进门就看到柜台前一个其貌不扬的年轻男人正冲着她们微笑,她瞥见在男人的手边,一张被压方正压着的纸,上面还剩一半的空白。

“回来啦?师娘在厨房做饭呢,等我整好这些就过去帮忙,你跟朋友先去屋里坐会儿吧。”

“哎。雁儿呢?赶紧喊她去新屋把孟阿婆叫过来,别让她又回旧屋来回折腾。”

“去叫了,刚回来跟师娘说过,就让她去喊人了。”

许玖听着两人的话,虽然纳闷两人看起来关系亲密,却不知为何对方只喊柳母师娘,但她没有言语,只是跟着柳絮穿过院子去了她的房间。

简单到没有多余的摆设,只有一张大床,两个床头柜,一排衣柜,以及一张书桌,实在不像是那个爱打扮的姑娘住的地方。

看出了许玖的不解,柳絮拉她坐在床上,给她倒了一杯水,笑道:“怎么?很惊讶?”

虽然很不礼貌,但许玖还是点了点头,道出自己心中的疑惑:“我以为你会找一个帅气有钱的男人。”

对于她的直白,柳絮笑了:“你还真当姐那么肤浅啊。”过了一会儿,她缓缓开口,“当初是找了那么一个,甚至为了他跟家里闹掰不管不顾地跑到外地,以为那样轰轰烈烈奋不顾身的才叫爱情。”

说这话时,柳絮的表情像是自嘲又像是怀念。

许玖不知该如何接口,只好默默地听着,但对方却没如她的意,话题一转:“对了,你还没跟我说今年怎么想着回来了?我在家里待的这几年可没见你想起过回来看看你家阿婆啊。”

这话算不上讽刺,许玖也知道自从上了大学后自己都没有再回来看过阿婆,这已经算是不孝,即使别人说起,她也不能反驳。

想了想,她只含糊道:“跟家里闹了点矛盾,想回来静静。”

柳絮也不说话,直直地盯着她,直到许玖快受不了的时候,才叹了口气:“你不想说,姐也不逼你。但别再像以前那样倔,什么事都放在心里,受了委屈也不说。姐没别的本事,一个肩膀,一个怀抱还是有的。”说着,揉了揉她的脑袋。

不知是不是一个人压抑了太久,这与从前无异温柔的语气跟举动,让许玖鼻子一酸,不知不觉地问出了长久以来一直困扰着她的问题:“柳絮,如果有一天你深爱的想要在一起过一辈子的人背叛了你,你会怎么做?”

抚在头顶的手瞬间僵硬了,许玖隐隐觉得自己说错了话,刚想收回,就听到柳絮低沉得近似哀伤的声音:“离开。不需要解释,不想要借口,带着自己所有的尊严与骄傲毫不犹豫地离开。”

柳絮放下手,轻轻抱了她一下:“小玖,这就是姐当年的选择。”

许玖张了张嘴,还想问些什么,门外传来小姑娘的呼唤:“妈妈,吃饭了。”

柳絮松开了抱着她的手,对着门口应道:“哎,这就来。”脸上已没有了刚才的哀伤与落寞。



这顿饭许玖吃的心不在焉,因为此时她才发现堂屋正对门那张高高的靠着墙的案几上摆着柳絮父亲的黑白照,遗照前的铜制香炉里插着的三根香已燃烧了一半。

坐在柳絮旁边的那个平凡的男人,席间不断地给柳絮夹菜盛汤,知晓对方不爱吃什么,又对什么过敏。看着这一切,柳絮的母亲只是温柔的笑着,劝许玖与阿婆多吃点。

想到另外一个人,许玖苦笑了一下,无意间瞥见坐在柳絮腿上的小姑娘正目不转睛的盯着自己。

她摸了摸自己的脸,奇怪地问道:“怎么了?阿姨脸上有东西吗?”

见几人因为许玖的话都看着自己,小姑娘眨着水汪汪的大眼睛,深呼了一口气,似乎给自己打气一样,说:“姨,你真好看。”

一句话逗乐了大家,小姑娘见此小脸一红,扭头就躲进了妈妈的怀里。许玖抿着笑,打趣道:“雁儿以后肯定比阿姨还漂亮,你妈妈就比阿姨好看,当初可是班里的班花呢。”

听到这话,小姑娘露出了两只漂亮的大眼睛,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鼓起嘴巴,说:“我以后也要当班花,跟妈妈一样。”

男人也笑了,捏捏雁儿的脸蛋,说:“嗯,我们家雁儿不仅能当班花,校花都能当。”

许玖看到柳絮望着父女俩间的互动笑得很温柔,只是眼底却是掩不去的忧愁。

吃完午饭,回绝了柳絮的挽留,许玖扶着阿婆走在回家的路上。因为柳家吃饭一般比别人早,所以此时小巷中倒也没有几个人。

知道许玖跟柳絮以前玩得要好,阿婆叹了口气,打开了话匣子:“絮丫头当年为了一个男人不管不顾地离开,愁白了她妈的头发,气得她爸进了医院。

“后来老两口想开了,让他们在一起算了,闺女幸福就好,结果找到那男人的时候才知道絮丫头早就挺着大肚子离开了。

“找了将近小半年才找到临产的她,最后带着她们娘俩回来了。地方小,可没少闲言碎语的看她家的笑话,这两年才渐渐淡了下来。”

许玖震惊地看着阿婆,满脸的不可置信:“那个男人呢?”

她问的是现在这个陪在柳絮身边的那个温柔的男人。

但阿婆不知道,只以为她问的是那个没良心的人,冷哼了一声:“那家伙不是个东西,絮丫头离开后他压根就没找过,丫头父母找上门的时候,那男人屋里还有一个女人呢。”

许玖终于明白柳絮对她说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了,一丝懊悔从她心头泛起,她当时明摆着是赤裸裸地揭开柳絮的伤疤再划上一刀。

似乎感觉到许玖不平的心绪,阿婆拍了拍她的手,有点感叹:“还好这丫头最后能找到一个对她好的人,人家也不在意雁儿的存在,没瞧见饭桌上对絮丫头嘘寒问暖的。就是可惜了……”

“可惜什么?”

“丫头过不了自己那关呐。男人比她还要小几岁,当初跟他结婚也是因为她爸病又犯了,就想看着丫头能找个归属。男人是她爸后来收的徒弟,无父无母的,絮丫头不在的那两年都是男人在照顾他们两口子,两人为了让老头子走得安心,就去民政局领了证。酒席也没办,婚照也没拍,给雁儿上了户口这婚就算结了。”

“这不挺好的?我看这男人对柳絮姐对雁儿是真心的,柳絮看起来也很……”

“幸福”二字还未出口,许玖突然想起饭桌上柳絮眼底的那抹愁绪,那两个字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了。

她,真的幸福吗?

“傻丫头。”阿婆瞥了许玖一眼,见身边没什么人,才缓缓道:“絮丫头跟男人结婚后就没同过房,她爸走了后,她就想跟男人离婚,是男人不同意,才一直拖到现在。

“你以为有个人对自己那么好,絮丫头为什么不愿意啊?还不是因为怀雁儿的时候营养没跟上,心事太重又太劳苦,生的时候难产,差点一尸两命。

“生完雁儿后医生就说了,絮丫头以后怀孕的几率很小,她是不想耽误男人啊。”

许玖不说话了,冬日午后和煦的阳光洒在身上,却抵挡不住她内心因这赤裸裸的真相而泛起的寒意,一丝一丝传自四肢百骸。

一个女人在这种小城里生活,别说当初的私奔后来未婚生子带来的轰动,若是从此真的不能再生育,除却那个男人,还会有谁愿意娶她呢?

知道许玖难以消化这些信息,阿婆不再说话,只慢慢地走着。

在快到家门口的时候,许玖突然开口,声音冷得似房檐下的冰棱:“阿婆,如果有一天我的父母互相背叛了彼此,你能接受吗?”

阿婆依旧朝前走着,她没有回答许玖,许玖也没有再问。

很多事前面加了“如果”,人们总会说出各种解决方式,然而当它真正发生时,那些所谓的“答案”又有多少与假设里的一样。

只是在夜晚降临后,许玖分明听到身旁传来一声叹息,接着是阿婆苍老轻缓的声音:“小玖啊,有些事不是别人不希望就不会发生的。絮丫头是,你父母也是。人啊,这一辈子,只能随着心走。”

许玖侧着身子紧紧地搂着怀中的花猫,直到它受不了地惨叫一声溜下了床。

她咬着下唇,攥紧拳头,强迫自己不要起身去质问那个年迈的老人是不是早已察觉这无法填补的裂痕,是不是早已洞悉自己像乌龟一样躲进壳里的原因。

因为她怕,害怕自己尖锐的言语再次刺伤她的亲人,所以,她只能僵硬着身子装作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告诉自己,这一切,都只是一场梦。



打扫干净的新屋并没有迎来它的小主人,那里有太多童年的记忆,幸福的不知忧愁为何物的时光,对现在内心还无法平静面对的许玖来说,只是一种讽刺。

每天抱着猫咪坐在门口晒着太阳,在小城里慢悠悠地逛着,吃着那些早已消失在大城市里的小吃,偶尔去药铺里逗逗雁儿那个可爱的小姑娘。

许玖竟觉得那些烦扰的思绪渐渐离自己远去,她开始享受这种来自小地方安逸的日子。

将近半个月的时间,那个被丢在行李箱关了机的家伙难得被许玖想起。她想了想,开了机,父母的电话短信除了最开始的那些,后来的渐渐减少,最终只剩一句:“玩够了,就回来吧。”

她冷笑一声,却没有删除。

另外几条是那个人发来的,她没有点开,把手机装进了口袋里。今天柳絮约了她去逛街给雁儿买新衣服,她不想因为别人破坏了自己的心情。

热闹的步行街,到处是来往的人群,许玖知道,这里算是小城最繁华的地带。

在喧嚣拥挤的人潮中看到柳絮的时候,许玖恍惚中仿佛穿越了时光,再次看到了多年以前那个永远朝气蓬勃的女生。

柳絮内搭一件乳白色羊毛衫,外套一件亚麻大衣,贴身的黑色牛仔裤被长靴紧紧裹住,显出小腿优美的曲线,头发高高地挽起,脸上难得化了精致的妆容。

敛下自己心头的震荡,许玖走过去不怀好意地笑着,打趣道:“姐,今天打扮得那么漂亮总不会是因为要跟我逛街吧?”

柳絮淡淡地瞥了她一眼,轻哼一声:“臭丫头,别以为你心里想什么姐不知道。”

许玖摸了摸鼻子,只要跟柳絮在一起,她的气场总是要弱上一些。没办法,谁让柳絮当初出现在她生命里的时候就是一个“大姐大”的角色呢。

看着她这受气小媳妇的模样,柳絮无奈地笑了笑:“今天是雁儿的生日。”然后拉着许玖进了正对面的一家男装店。

许玖瞪大了眼睛,朝四周看了看,确定琳琅满目挂着的全是男人的衣服后,疑惑道:“不是雁儿的生日吗?”难得的,她竟在柳絮的脸上看到一抹可疑的红晕。

“也是他的。”一声轻微的几不可闻的声音,让许玖情不自禁地捂着嘴偷笑起来。

真好。许玖在心里默默地对自己说,她不是不爱他。

在童装店许玖给雁儿买了一顶粉红色的帽子,一套粉色的公主棉裙,等到天气稍暖的时候就可以穿。

路过玩具店的时候许玖又进去买了一盒有着多件衣裙的芭比娃娃。看得柳絮在旁边直泛酸:“哎,还是小姑娘幸福啊。我可记得当初某人送我的生日礼物就是一玻璃罐的荧光星星。”

许玖被她的语气逗乐了,笑说:“也不知道当时谁收到那罐我亲手折的星星感动的都快哭了啊。”

柳絮瞪了她一眼,手痒的又想戳她的脑袋。

对方见好就收,立即狗腿道:“等姐生日的时候,我一定送一件超级漂亮华丽的公主裙。现在就别跟闺女争了哈。”

柳絮扑哧一声笑出声,宠溺地摸了摸她的脑袋,就像曾经很多次的那样:“你啊……”下一秒,那笑容就僵在了脸上。

许玖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那个与柳絮有着夫妻之名无夫妻之实的男人,此时正跟一个年轻的姑娘说着什么,对方的脸上浮现两片嫣红,灵动的眸子里闪现的是她们再也清楚不过的情愫。

原本温馨的近似幸福的气氛仿佛一瞬间被冷冻了起来,现实猛烈地一击,碎得连渣都不剩。

许玖张了张嘴,不知道说些什么劝慰的话,那些类似“对方可能只是在问路”的答案显得过于敷衍。

“走吧。蛋糕店也快关门了。”柳絮依旧笑着,只是笑意未达眼底。许玖发现她握紧了那只拎着装有男装袋子的手,关节泛白。



回到柳家,把礼物递给雁儿,小姑娘显得十分高兴,激动地直接在许玖的脸上吧唧了一口。乐得柳母直说这丫头有了姨就不要亲娘了。

许玖环视了一下四周,男人并不在。

等她们吃完晚饭,打算给雁儿插蜡烛唱生日快乐歌的时候,才见男人姗姗来迟。

柳母责怪了一句,没有多问。

柳絮忙着给雁儿戴好生日帽,并未察觉自从进门男人的目光便一直停留在她的身上。

转过头,许玖发现阿婆脸上的表情就像在缅怀着什么,除了高兴,还有怅然。

烛光闪烁的黑暗中,几人各怀心思打着拍子唱着欢乐的歌,雁儿一脸虔诚的合着双手许下心愿,吹熄了蜡烛。

灯光亮起的那一刻,柳母问雁儿许了什么愿望,机灵的小鬼撅起小嘴,说:“愿望说出来就不灵了,我才不要上阿婆的当。”

大家都乐了。

柳絮捏了捏雁儿的脸蛋儿,笑说:“真是人小鬼大。”

吃完蛋糕没多久,阿婆跟柳母回了房间说体己话,男人和柳絮收拾着残局,雁儿就躺在许玖的怀里迷瞪着眼睛,分明是困急了又舍不得睡的模样。

柳絮看不下去,伸手想要接过雁儿:“我先带她回房睡,等会儿再过来。”

许玖没递给她,瞥了一眼旁边的男人,说:“我抱她去吧。你们聊聊。”说完,就抱着雁儿站起身朝她的房间走去。

把雁儿放到床上,给她脱鞋脱衣服的时候,原本早已困迷糊的小家伙瞪着圆溜溜的大眼睛,哪里有丝毫的睡意。

许玖停了手,问道:“怎么了?不困了?”

小家伙摇了摇头,小手紧紧攥着许玖的衣摆,一副想问又不敢说的模样。见状,许玖坐了下来,摸着她的脑袋,温柔地开口:“没关系,说吧,想知道什么姨都会告诉你。”

“……他们会离婚吗?”

出乎意料的问题让许玖愣了半晌,看着眼巴巴望着自己迫切想要知道答案的雁儿,嗓子似乎被什么哽住了:“你希望他们离婚吗?”

回答许玖的是雁儿摇得像拨浪鼓一样的脑袋,然后是细弱蚊蝇的声音:“我知道他不是我爸爸,但他对我对妈妈都很好……我不想他们分开……”

谁说小孩子什么都不懂?他们敏感、脆弱,却又有着强烈的好奇心,他们清晰而又单纯的知道哪些是对自己好的人,哪些又是充满恶意。

身边最亲近的人一点点心绪上的变化,他们总能第一时间感应到,只是,很少有“大人”愿意去听他们的声音。

许玖挽过雁儿,把她搂进自己的怀里,低沉的话语不知是说给谁听:“不会的,他们不会分开的。即使真的有那么一天,他们也会像现在这样爱着你。”

眼角的余光却瞥到被丢在房间角落里的那套男装。

哄睡了雁儿,许玖朝正厅走去,临近门的时候她刻意停下了脚步,一片沉寂。

就在她举步想要进去的时候,里面传来柳絮那清冷的没有任何情绪的声音:“哪天你想离婚了,只需要说一声。我不会为难你,你依旧是「永和」的一把手,要是愿意,雁儿也可以认你当干爸。”

男人没有说话,或者说,没有说话的机会。因为阿婆在庭院里唤着她:“小玖啊,天晚了,我们差不多也该回去了。”

下一秒,柳絮就从房间里走了出来,说:“我送送你们。”

许玖抿着唇没作声。三人刚出大门,男人立马追了出来,为柳絮披上大衣,轻声道:“外面冷,早点回来。”柳絮点了点头,没有再回头看一眼。

走到十字路口的时候,阿婆拍了拍许玖的手,说道:“小玖啊,你陪絮丫头走走吧。就快到家了,我老婆子一个人能走回去。”

许玖知道柳絮跟过来肯定是有话想跟自己说,也没有拒绝阿婆的提议,答应道:“嗯。阿婆你慢点,等会儿我就回去。”

两个人在原地站了一会儿,也不知道该去哪儿,就漫无目的地朝前走去。



离开了居民区,穿过一片小树林,踏过荒芜的草地。

看着眼前被白色栏杆护着,泛着漆黑光泽拦截了她们的道路的河水时,柳絮终于停下了脚步,说:“我记得那年这里还没有安上护栏,夏天的时候我们最喜欢在这里游泳了。”

回忆起以往的时光,许玖笑了:“可不是,那时候你不知羞只穿一条内裤就跟男生一起下河,每次都会被家人逮住打屁股。可下一次,你还是会来,一点儿都不怕。”

柳絮也笑了:“你不也是。”

沉默再次在两人之间蔓延,一阵冷风吹过,种在河边的那棵白桦树,传来飒飒的响声。

柳絮幽幽地叹了口气:“可惜了。前几年有个姑娘为情自杀,跳到这条河里,污了这里的水,再也没有人敢在这里游泳了。”

许玖伸进口袋里想拿烟的手一抖,心里突然有点发毛。对方看到她这幅害怕的表情,忍不住咧开嘴笑出声来。

知道柳絮是故意作弄自己,许玖有些气急败坏,抽出一根烟点燃,也不给对方,狠狠地吸了一口,压下刚才的恐惧。

她并不是害怕这条河里曾经死过人,而是因为柳絮说那句话时脸上生无可恋的表情。

止了笑,柳絮靠在栏杆上,看着前面那一片枯黄的草地,轻声喃喃:“我不会那么傻的。我还有妈妈跟雁儿要照顾。”

许玖也靠在栏杆上,抽着烟,目光不知投向何方:“你当初问我为何回来,我撒了谎。不单单是跟家里闹了矛盾,而是因为——我一直以为相亲相爱的父母,早在几年前就已经为了所谓的真爱背叛了彼此,背叛了我们的家庭——我接受不了。”

她扯了扯嘴角,有些自嘲,“可是,在我最无助最崩溃的时候,我发现……那个我爱了四年,打算再过两年就结婚的男人……他也背叛了我。”

尼古丁带来的短暂的眩晕让她忘却了自己,轻柔的声音就像月光一样泛着冷意:“柳絮,我不难过,就是觉着恶心。发生的这一切实在是太讽刺了——相濡以沫经历了二十多年风雨的夫妻貌合神离,许下誓言要娶我为妻的男人上了另一个女人的床。

“为什么?欲望?新鲜感?还是因为他们口中一再强调的‘爱’?

“可什么是‘爱情’?什么是‘真爱’?它们的存在一定要毁了别人的生活,才能得到证明吗?

她捂着脸,平复了一下自己的心情,像是问自己,又像在问柳絮:“如果他们的是爱情,是真爱。那么,我父母的,我的那些感情,又是什么?”

冬天的夜空总给人一种分外遥远的感觉,没了繁星的点缀,放大了人们心中从未真正走近过的那份孤寂感。

柳絮没说话,夺过她手中的烟,像她那样狠狠地抽了一口,戒烟多年,她早已不习惯烟草的味道,被呛得猛咳起来。

许玖转过头看着她的模样,不厚道地笑出声。

对方红着脸瞪了她一眼,又抽了一口,从胸腔吐出烟雾的时候,心里压着许久的石头似乎轻了不少。她也笑了起来,笑着笑着就沉默了。

两个人默默地互抽着一根烟,数着几不可见的星星,伴着风吹树叶的声音,柳絮陷入了回忆里:“当初我发现他跟别人好的时候,也跟你现在差不多,不明白,也无法理解。

“于是,一个人挺着大肚子连句解释都没听就拖着行李走了。

“那时候还不敢回家,靠着卡里的积蓄在外面租了房子,当时就想啊,等生下这孩子我们娘俩一起过一辈子算了。最后还是被家里人知道了。”

她笑了一下,眼里有隐隐的泪光,“当我打开门看到我爸妈就在门外的时候,心里想的居然不是完了,而是他们怎么才找到我。我妈当时还想打我呢,结果小家伙受到惊吓提前降临了。”

许玖静静的听着,没有说话,烟雾刚吐出来的时候就被风吹散了。

“我爸妈送我去医院的时候我靠在我妈怀里一直哭,他们以为我是因为羊水破了疼的。其实不是。我只是发现终于能有个可以依靠的人了,不用担心生产的时候只有自己一个人,不用害怕自己中途有个万一可怜的孩子连个亲人都没有,也不用独自面对产后医院里那些欢迎小生命诞生喜庆的家庭。”

“小玖,你知道吗?”

指间的烟已经燃到尽头,直到灼热的温度烫到皮肤时,许玖才反应过来,赶紧把烟头扔在地上踩灭。

她转过头,发现柳絮在看着她,就像隔着遥远的时光看着那个奋不顾身的自己一样:“我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竟然会如此脆弱。”

许玖看着她的眼睛,那双曾如宝石般美丽闪耀,永远绽放着活力充满希望的眼睛,终究没忍住:“你的眼睛……”

柳絮愣了一下,左手摸上了自己那只看不见的眼睛,淡淡地笑了,说:“有一次他喝多了,砸了酒瓶崩到的,到医院的时候已经晚了。不过还好,最起码眼球保住了。”

她的声音很轻,似乎那些伤痛只是一句话就可以带过的事。

许玖从烟盒里又拿出一根,颤抖着手点了几次都没有点着。柳絮夺过她手中的火机,啪地一声,橘黄色的火苗竟刺痛了她的眼。

她没有凑过去点烟,只是看着那火苗喃喃道:“柳絮,你为何不给他,给自己一个机会呢?”

柳絮没有回答,取走她手中的香烟为自己点燃,苦涩的烟草味道总有平复人心情的魔力。

“小玖,回新屋看看吧。再痛苦的时光都会过去,幸福的曾经不会因为苦难而蒙上尘埃。”



那是那个冰冷的夜晚,柳絮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

许玖不知道柳絮会怎么选择,就像她不知道自己该怎么选择一样。但此时此刻,她站在了这个她以为自己再也不会回来的小院里。

角落的土地被阿婆开垦种上了一些蔬菜,院中种着的柿子树此时光秃秃的,分外难看,葡萄架下石桌石凳依旧安稳的待在原本的位置。

她还记得年幼的夏天父母跟阿婆会在院子里架起两张大大的木床,父母一张,她跟阿婆一张。

数着天上的星星,听着阿婆讲父母年轻时的趣事,吃着熟透的葡萄,直到周公邀她进入不逊布满繁星的夜空般瑰丽的美梦中。

再过一段时间,她就能吃到甜甜的柿子,看院中因她随意洒下的种子开满各色的小花。

那么,后来呢?

父母走了。她搬去阿婆的旧屋,蔬菜依旧生长着,葡萄到了成熟的季节压弯了枝条,柿子没来得及摘下就落了一地,她总是错过了花季才想起回来看看。

再后来呢?她早已记不清这里的夏天是什么模样,花朵又是什么时候盛开,直到她再也不想回到这里。

许玖缓缓地蹲下身,紧紧地抱着自己,在这个漆黑的寂寞的深夜中,终于忍不住嚎啕大哭。

在回旧屋之前,许玖深深地看着这满院的再也回不去的旧时光,就像一个终于可以完结了的仪式一样。

她拿出自己放在口袋里的手机,发了三条短信。

“爸,我爱你。”

“妈,我爱你。”

“没关系,祝你们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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