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是邻座,一场电影的时间,他手里捧着的爆米花不停洒出来,一粒一粒,粘上她的米色衣裙。浅黄色,奶油香,甜腻得充满诱惑。
她低头摘除爆米花,用摘花的心思和摘花的手势。右侧有人近乎耳语的声音拂过来:“还好?”她以为他在道歉,忙摇头表示没关系,下一秒,手心传来他递过来的纸巾的柔软触感。她拿起按住眼睛,脑子又开始播放旧照片——下午在收拾房间的时候,她看到了旧照片,不同的巧笑嫣然,在相同的怀抱或臂弯里。那怀抱和臂弯的主人,现在是她的丈夫。他几乎再也看不见她的眼泪。他希望她是笑的,是懂事的,是单纯得近乎笨拙的,她也就那样一点点成为了他所希望的样子。
她双手抬起,按住纸巾,以及下面的眼睛。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看电影变成了一个人的节目。
电影里的男人,留着胡须,憔悴得刚刚好。以为是自己的逃匿导致心爱之人殒命,絮絮叨叨,他面对着警局的摄像机和监控器,用表白的语气,说了没来得及对她说的话,一个七尺男儿,就那么无遮无拦地泪雨滂沱。
电影就结束在男人的泪雨滂沱里。观众几乎已全部离席,她站在最中间的位置,屏幕上演员名一行行向上升起、升起,盯得久了,反而觉得它们变得静止不动,自己整个人则在不断坠落、坠落。
走到门口,那人还捧着那只爆米花筒在那里等。“就说你怎么还不出来,记得你明明还没出来啊,还怕我眼拙,漏掉了……”絮絮叨叨地面向她。她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于是觉得眼前这个人有点可怜。哪里可怜呢?抱着爆米花筒微微弯腰的姿势,捏出来的笑使得眼角鱼尾纹皱起,半咧开的嘴里,牙上烟斑点点。她将手搁在裙边,摩挲着,觉得这么年轻的颜色,让自己看起来,不会比他好到哪儿去——灯光太亮,皱纹啊斑点啊,还有再也不能久立在高跟鞋里的脚踝。她突然有点恨影厅外面灯光的明亮。
“喝茶去么?喝茶去?我的车就在楼下车库……”
她摇摇头离开,他急急过来抓她的手臂,她又惊又窘:“做什么?”
“喝茶去?”
“我,结婚了。”
“当然应该结婚了,我也是。”
她走,他跟上。
“我知道你为什么一个人来看电影。”
她停住,他又说:“因为我也是一个人来看电影。”
她站定,在来来往往的人流里,将耳后的头发拨弄到脸上,侧过去,低下去。
电影院在四楼,商场共有七层,跟所有的商场一样,吃喝玩乐一应俱全。当然,还有酒店。
他没有去拿车,她也没有离开。两个人在七层灯火通明的商场里慢悠悠地游荡。无数次张张嘴想说些什么,又无数次闭上,两只鱼一样,游在五彩的光里。
走到女装处,她看着模特身上玲珑的衣衫微微发呆。他以为她喜欢,说:“买下吧。”积累到中年的烟味口气,浑浊而苦涩。她却几乎又要泪湿——有时候,哪怕“好”是假的,有人愿意给,也就愿意奉陪着逢场作戏。今晚她第一次温和开口:“我这个年纪,穿不了咯。”
一层一层逛了个遍,什么都看了,又像什么都没看。他带她走向酒店大堂,她却在恰好开门的电梯口站定了,带他进去,一降到底。
“叮咚”,电梯门开启,是车库。他说:“留个联系方式吧。”她知道这是客套,像节目结束时观众的掌声。摇摇头:“你去拿车吧,我的车停在商场外面。”
他出去了,背影皱皱巴巴,头发因浓密不均,在白炽灯下反射出深深浅浅的颜色。
她一个人,又随电梯徐徐上升。准备想些事情,又不知道该想些什么。手机响起,是丈夫。他听起来睡意浓厚:“什么时候回来?我累了先睡了。自己开车小心点。”然后挂断。她嘴张了几次,才对着电话里的嘟声说:“今晚这场电影,真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