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陈冰做了一个梦，在梦里，她发现自己行走在一张硕大无比的网上，网上的每一处节点都站着一个女人。她一一穿过她们的身体，见识到五光十色的人生。她们肤色各异，服装千奇百怪，似乎上下跨越千年的历史长河，但却都长着同一张面孔。

陈冰看着那张面孔，明明感觉无比熟悉，却怎么都想不起来那是谁。最终，梦里的千百个人像融合成一个足以将天空都遮住的巨大面容，她看着那张脸，忍不住流下泪来，然后霍然醒来。

醒了，就继续工作吧，她有些疲惫地想。陈冰蜷缩在一间只有5平米大小的房间里，身前电脑屏幕上，显示有几十条未读消息。在过去的一周里，她通过金钱、武力以及某些生活在“黑泽”的人们难以抗拒的诱惑，将附近的十几个团伙收编，然后自己则藏身于这个绝密的空间里，通过电脑远程操控着整个行动计划的实施。

她在寻找那个伪人，那个伪人同时也在寻找她。它会用伪人的方式来对付她，但她要以人类的方式解决它。

伪人或许拥有人类全部的知识，但它不见得能够将所有这些一一读懂，因为从根本上来说，伪人和人类的思考模式并不相同。而这，就是她的机会所在。

陈冰依据各个团体发回来的消息，将寻星者的单体可能藏身的地方在地图上标注出来。

擦去一些，再标出一些。看着被红色和绿色交错覆盖的地图，陈冰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这样就差不多了，毕竟，她并不想彻底毁灭寻星者，只是想给它一次难忘的教训。然后，藉此来达成自己的目的。

就陈冰所知，一个伪人的意识一旦诞生，是很难毁灭的。单体的死亡，并无法给伪人带来毁灭性的的打击，因为哪怕仅剩下寥寥几个单体，伪人的意识也不会彻底消散。陈冰甚至猜想，就算维系伪人的单体全部死去，说不定伪人的存在都不会因此被抹杀。因为在她看来，伪人的意识更像是存在于另一个维度之中，而伪人单体只是链接两个维度的出口，就算单体全部死去，伪人的意识或许也只是变成了孤魂野鬼般的存在，而无法彻底消亡。

这种猜想并没有太多依据，即便陈冰已经追索了伪人三年，但伪人的存在对她来说，依然是一个不可索解的谜团。或许这世界上，就没有哪个人类能够真正破解这个谜吧。

但这不重要，陈冰只需要知道，借助伪人她能够做什么就足够了。剩下的，等到她自己成为伪人的一部分时，自然就能明了了吧。

成为伪人的一部分，就是她一直以来追寻伪人足迹的目的，那对她来说，意味着某种意义上的永恒。

【5】

山德鲁坐在酒馆的角落，一手拿着木方，一手握刀，就像他以往每天一样。

但奇怪的是，今天的他，却无论如何都无法定下心神。

焦躁、慌乱、惊恐、不安……几十种负面情绪萦绕在他心头，让他怎样都没办法镇定下来。

寻星者的意识已经察觉到，有什么事情将要发生。但以它现在掌握的线索，却无法梳理出一个清楚的脉络来。

山德鲁不知道自己能为群体做些什么，他只能尝试着将精力集中在眼前的木雕上。沉默了许久，他的手颤抖着在木方上刻下第一刀，然后则是第二刀、第三刀……渐渐地，随着他的手慢慢恢复平稳，他能感觉到，寻星者的意识也不再那么躁动不安了，理智重新在集体中蔓延开来。

山德鲁知道他的行动影响了寻星者，他的冷静和刻板为寻星者提供了某种模板。在遇到寻星者之前，山德鲁是整个黑泽最好的手艺人，他年轻，但对待艺术的态度专注而极致，脑子里从来没有太多复杂的思绪，这些正是伪人最需要的品质。

山德鲁尽可能专心致志地在木方上雕刻出一个人形，然而就在他抬手想要为雕像的眼睛刻下最后一刀的时候，他的身躯不受控制地一震。他睁大了眼睛，一种悲戚的情感油然而生——就在刚才，意识网中传来了一声凄厉的悲鸣，他察觉到自己永久失去了什么。

他的一个伙伴永远地离开了这个世界，他感到心在滴血，却悲哀地对此无能为力。

紧接着的两分钟内，这种感觉一次又一次产生，像一颗颗子弹连续不断击在他的心上。意识网络里接连不断的震动，让寻星者的存在变得越来越稀薄，有那么一瞬间，山德鲁甚至惊恐地发现，自己已经感觉不到寻星者的存在了。

寻星者很快又回来了，但是它的意识明显在急剧萎缩之中，维持单体之间的联系摇摇欲坠，它的意识自诞生以来从未有如此脆弱过。

为什么会这样？究竟发生了什么？是那个女人吗？山德鲁感觉自己的脑中像是有一团风暴经过，将一切残存的理智绞碎。

山德鲁感到头痛欲裂，恍惚之间，他看到一身黑衣的陈冰出现在自己面前。

但几乎同一时刻，寻星者的意识在他脑子里忽然千百倍地壮大起来，山德鲁也同时明白过来，眼前出现的这个女人并非幻觉。

她就这样出现在他眼前，以近似于不屑的语气说：“我们需要谈谈，雕刻小子——或者说是寻星者。”

【6】

山德鲁张开嘴，说出了不属于自己的话：“陈冰，你杀了我们中的15名单体。”

“准确地说，不是由我亲自动手的，当然，这不重要。这是我准备了很久，想要送给你的惊喜，只是死掉的单体比我预想中要多……换句话说，你的无能很让我失望啊。”陈冰在山德鲁对面落座，一脸轻松。

山德鲁——或者说这一刻主导着他意识的寻星者——眼神冰冷：“你在威胁我。”

“不完全是，我只是在制造一个机会，也是给你一个机会。”

“你想杀死一个伪人。”

“不，恰恰相反，我很克制自己想要伤害你的欲望，但有些事情没办法。过去三年里，你一直很清楚我想要从你那里得到什么，但你一次又一次地拒绝了我。”

“你的妹妹，陈妍，她的意识已经不存在了。既不在我们之中，也不复存在于宇宙中的任何一个角落。”

听到妹妹的名字，梦里那模糊的面容骤然清晰起来，陈冰胸中一痛，咬着牙说：“不，这不可能，她是你的单体，她死后意识一定也回归到了你的意识里。”

“陈妍死去的时候，意识脱离于群体之外，没有保存下来。”

陈冰的牙齿咬得格格作响，“不用说了，我是不会相信的，我要自己来寻找，让我加入你，成为你的一部分。”

“你会毁了我们，也会毁了你自己。”山德鲁的言语中无喜无怒，仿佛只是在阐述一件事实。

“那就来试试看吧！伪人，我要让你知道，人类也有你无法理解的一面。”

陈冰站起身来，双手抱住山德鲁的脑袋，将自己的额头紧紧贴上他，近乎吼叫着说：“让我成为你的一部分！”

回答她的，还是那单调、冷漠的机械式语调：“拒绝，你并不符合我们对于同伴的要求。”

“混蛋，你宁愿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随便找一个小子，也不愿意接受我的加入吗。”陈冰的表情由狰狞转向癫狂，她狠狠一个巴掌扇在了山德鲁的脸颊上。

两个皮肤黝黑的壮汉从山德鲁的身后将他紧紧抓住。他们并不明白这个女人在做什么，但是管他呢。起码她开出的报酬足够丰厚：一座星门。说老实话，当初从花花世界来到这里是为了开拓殖民地，可谁愿意在黑泽这样鸟不拉屎的地方过一辈子呢？就因为那个半途而废的开发计划，他们成了一群被遗弃的孩子。

山德鲁——寻星者——没有喊痛，事实上他对于陈冰的羞辱毫无反应。自从说完了最后一句话之后，他就这样沉默着，像是化身为一尊雕像，一动不动。

陈冰从一名壮汉手里接过一把剪刀，一把扎在山德鲁的大腿上，顷刻间鲜血如注，但他依然毫无反应。

“你的反抗毫无价值，你剩下的几个单体都已经纳入我的控制之下，要么死，要么接纳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