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晚大伯打电话告诉你,部队在招近二三年毕业的大学生,这是部队第一次而且大批量招人,机会难得。
你开心得像个孩子,似乎只要我报名参加就可以稳进一样。
你说报名费顶多二三百,爸爸赞助你,只要好好准备去考试就好。
报名费确实不是问题,最大的问题是我不想参加。暂且不说能否考上,我是真不想大学毕业就进体制。
开始念书后一直到现在,我们父女俩相处的时间少之又少,你忙着种庄稼,我忙着读书,我们很少有共同语言,我甚至在怀疑“代沟”真的存在。
你一直把我停留在那个做什么都需要你拿主意的阶段,我在你心中或许从来没有长大过,所以理所应当要你给我指明路。
可我这些年真的有在成长,我慢慢的知道自己以后想干什么,适合干什么,能够干什么。
我不擅长处理人际关系,体制内的就更加不用说,我更加不喜欢一眼就可以看见十年、二十年、甚至一辈子后的自己过得平淡如水,渴望挑战又不敢挑战的样子,会让我不敢回忆此生。
我不知道怎么和你实话实说,毕竟在这片小县城内的百分之九十甚至更高比例的父母都和你一样有着根深蒂固的执念——孩子考上公务员便是父母的无比荣耀,哪怕那个孩子并不喜欢,过得不开心,甚至抑郁,那也没什么关系。
当然,我不是那些孩子,所以我并不会那样。
可我能够想象的出倘若我说自己不想参加考试,不想进入体制,你一定会在一秒内暴跳如雷。愤怒程度如同当年我不想参加高考一般,扬手甩我一巴掌十分可能,九十分可能的是用针尖般的话语,扎得我遍体鳞伤。
接下来的一个月甚至数个月,我都将在你的极度冷漠中艰难的讨生活,伴随而来的是长期的失眠。
当然,我并没有怪你的意思,一丁点儿都没有。
因为我知道你和妈妈这些年供我念书的种种不易,不仅仅是经济上的艰难,更是精神上的挣扎。
要知道贫穷是这个偏远高寒山区的典型特征,几百块每个月的生活费会把人逼上绝路。不供女孩子读书更是惯例。靠天吃饭是这里的硬伤,种下大片大片的庄稼也挣不了几个钱,供我念书就只得另谋出路——外出打工。
你每次打包行李,我都下了一万个决心放弃念书,一来可以增加家里劳动力,二来你也不用再为我四处奔波,我们家也可以过得像其他家庭了。
可你斩钉截铁的告诉我:我和你妈这辈子算是这样完了,可你还年轻,我们有责任尽一切努力让你走出去,过和山里不一样的人生,现在苦一点,算不了什么。
所以,我的一万个决心终抵不过你的一句话。
每次从你决定出去打工直到出发后的一两个星期里,我都为自己的无能为力在夜深人静时躲在咱家的桑葚树下哭,并下定决心努力学习,以对得起你和妈妈的艰辛付出。
值得欣慰的是我的成绩一直挺不错,班级第一,年级前三。这也成为你和妈妈行走在奋斗路上唯一拿得出手的骄傲,也是抵抗七姑八婆嘲笑的一丝慰藉。
落后的山区必然还残存着些许愚昧的思想——送女孩上学,根本就是傻,到头来还不是要嫁人,煞费苦心也不过是一番无用的折腾,罢了。
女孩子念小学到会写自己名字,知道男女厕所,便足矣,念到初中是父母慈爱的结果,念到高中是溺爱,念到大学纯属吃饱了撑的,愚蠢至极。
当时你一次对又一次一批又一批劝说你别供我念初中、高中、大学的亲戚朋友说,我们老俩口一辈子就这样过了,我的孩子可不能再这样了,念书多一点总是好的。
确实,书读多一点,挺好。可以有选择工作的机会,可以不再纠结去工地搬砖拌水泥,还是去饭店端盘子洗碗拖地;也不用再焦虑十七八岁还嫁不出去便成了老姑娘了,不用再烦恼生二胎还是三胎,没生儿子是否会被婆家嫌弃并继续生孩子到生了儿子为止。
发小们生了一胎又一胎,拖儿带女疲惫不堪,有的结了又离,离了又结,有的重婚,有的被出轨,生活一地鸡毛。
万幸有你和妈妈的坚持与执着,我躲过了泪流满面的鸡零狗碎版人生,我开始懂得嫁得早不如独立的早,金钱也好,思想也一样,都有活开一点,别在人生最耀眼的二十几岁尝遍千滋百味疲惫不堪,做喜欢的事,和喜欢的人在一起,独立自主,那才是二十出头该有的模样,也不枉青春一场。
所以,我认真思考后,决定暂时不考公务员,第一不喜欢,第二不适合。也许一年或者二年过后会去考,也许以后都不会,但请你别担心,以后的路那么长,一步一个脚印总能够到达心中的彼岸,过上我想要的生活。
内心虽然无比坚定,但真正说出来不免极度恐惧,毕竟考公是父亲对我永久不变的执念,哪怕我说的合情合理甚至感天动地,父亲最平静的反应也应该是甩我一巴掌,在痛骂一番。
我鼓起二十几年来积攒的所有勇气并且用尽了毕生所知道的演讲技巧,向父亲“摊牌”。
同时用余光扫视着此时父亲身边触手可及的地方有哪些:木制板凳、水杯、茶壶、一包烟、一个打火机、扫帚。
快速思考是否要前进二步用光速把板凳和扫帚挪开,可水杯杀伤力也不比二者小,难道要夹起尾巴火速跑开?
怎么样都有懦弱的嫌疑,怎么做都有受伤的危险。
一秒,两秒,三秒,我能够察觉到危险正在逼近,开始在发抖但又不得不故作镇定。
父亲咕咚咕咚喝掉一大杯茶,顺手点燃烟深吸一口。我已经做好伤残加毁容的准备。毕竟拼命建了那么久的大厦,说推倒就推倒,猝不及防的后果多半劳民伤财,我可以接受,也一定要接受。
父亲缓缓的说:“既然想清楚了,那随你吧!”
我突然感觉这话比父亲打我骂我还难受,一种难以言说之感涌上心头。
我低估了父亲的耐力,更低估了父亲对我的极度信任。
后来妈妈告诉我,那个时候父亲咬碎牙生吞了,如果不赶快抽烟,水杯将做抛物线运动飞向我,用极强的忍耐力没把烟盒丢向我,可抽烟的瞬间又想到了这些年来我从没有让他失望过,以后也未必会,就当是赌一把吧!
我从未当过父母,不知道父母能够为子女做到什么程度,不过身临其境了这么多年,领悟到不少。
总之,前半生谢谢你,也谢谢你肯放手让我自己去搏后半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