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江无猜
1
圣诞节早上,阳光透过薄纱窗帘洒在屋内,我的脸晒得微微发烫。昨晚我梦见你了,我说。视频里的林木一脸坏笑,难怪我这么累呢,原来跑那么远去找你了。不想知道你在我梦里干什么了吗?我问。林木说,你不说我也知道,你赶紧起来捯饬捯饬,我给你介绍个人。说完就走出了屏幕。
我对着摄像头看,真是一个邋遢女人的样子。我往皱巴巴的睡裙外套上卫衣,把头发扎起来,过长的空气刘海拨到一边,它早该修整了,但我总是忘记。两根粗黑的眉毛纠作一团,浮肿的眼泡触目惊心,我戴上了厚厚的近视眼镜。
“Hi!”一张精致的年轻女孩的脸挤进手机屏幕,热情地向我打招呼。
“Hi!Merry Christmas!”
她是Jerry,林木房东的女儿,正在跟着林木学中文,林木说起过。我以为是个金发碧眼的美国小姑娘,没想到和我一样黄皮肤黑头发,但看上去就是比我年轻,比我漂亮,比我有活力。手机屏幕很小,林木不得不把下巴搁在她蓬松大波浪的头上,两张挤在一起的脸看上去很稳固,很般配。他们滔滔不绝地说着各种俏皮话,夹杂着中英文,欢乐的笑声隔着电波传过来,我被感染了,也跟着傻傻地笑着。他们还用摄像头带我参观了house里的圣诞树、彩灯、圣诞大餐,以及落地玻璃窗外应景的雪花,一切都闪闪发光,就像我在电影里看过的一样。
这是平安夜,视频电话看不到的地方一片喧闹,可能会有一场圣诞party吧,电影里都这样。不时有人叫着Jerry的名字,她离开了,没有忘记礼貌地say goodbye。我这才抽出空看我的圣诞大餐,一桶统一老坛酸菜牛肉面,已经泡上了,香气似有似无地飘过来,撩拨着我的食欲。
我端起泡面,你也去吧,面好了,我吃完还得上班呢。林木一脸不情愿地说,今天星期六,公务员还要上班吗?我说,单位有份材料,急,星期一上班就要。说完就去扯耳线。林木往镜头前凑了凑,他的头发刚剃过,头皮发青,髪角锋利,脸部线条显得残酷,然而笑意不断从他的嘴角漏出来。他压低声音说,课题完成了,我圣诞节就回国,我们可以一起过完春节。塑料膜一掀开,泡面的味道扑面而来,我不禁吞了吞口水,一个人吗?我问。
老坛酸菜牛肉面是我和林木从小最喜欢的味道,我吃面,他喝汤,每次都能吃得精光。垃圾食物,你少吃点,林木皱着眉说,Jerry对中国文化很入迷,想体验中国传统节日的气氛,我带她回国,到时候你也请个假,陪她转转。我说,她这是开party上瘾了吗,过完圣诞节又想过春节的。林木看着我不说话。我接着说,行行,那先这样了,欢迎回家,然后掐掉了视频电话。
面烂了,酸菜很辣,我吃了两口就放下了,胃里火辣辣地疼。我往脸上摸去,眼泪已经流到了下巴,纸巾一擤,鼻涕都出来了。福利院长大的孩子都这样,脾胃虚,一沾辣就特别费纸巾。林木也一样。
林木出去的那一年,我总是无缘无故地觉得累,工作不算忙,圈子固定又紧密,几乎每天都可以参加不同的饭局,和同一群人。我总是借故拒绝,别人提起我,都说是“那个从福利院出来的不合群的大学生”。也就在那时候开始,我喜欢上了文学,像模像样写起了小说。我不想交际,只想懒洋洋地呆在一个舒适的角落,也许是单身宿舍的布艺沙发上,隔着一千度的近视眼镜,向上,向下,横着,竖着,去看不同人群的挣扎,旁观他们的胜利、失败和喜怒哀乐,朦朦胧胧的,感觉自己像一个悲悯的菩萨。
我和林木混在县城福利院的一堆残障孩子里长大,像两根生命力顽强的藤蔓相互缠绕,相互支撑,尽可能吸取着全部养分和营养,向上,向上,再向上。我们曾经是恋人,也是亲人,他是我的父亲和兄弟,我是她的母亲和姐妹,我们除了彼此,再无其他。
大学毕业前我们就分开了,我知道总有一天,他会爬到我抬头都仰望不到的位置,我不想拖他后腿。后来他拿到全额奖学金出国留学,我回到小县城端上了铁饭碗,活得都挺好。
2
“ 啊!”他跳起来,一边拍打墙壁一边叫喊,“放我出去!放我出去!”没有回应,除了他骇人的声音盘旋在空荡荡的房间里。雪白的墙壁沉默地对峙,像是面无表情的彪形大汉,散发着无形的威慑力。
不知过了多久,他精疲力尽地跌坐下来,仔细地回想前因后果,他是怎么来到这里的?然而他的脑袋像四面墙壁一样空白,他什么都想不起来。
他一睁开眼睛,就发现不是躺在自己的床上,而是身处陌生的房间。房间空无一物,甚至没有门窗。他用力挠着头发,头发一把把脱落在雪白的地板上,渐渐地,他从纠缠的线团里揪出一个线头:
我要出去!
还有人在外面等着我!
这个念头像一簇幼小的火苗,噌地点燃,越烧越旺,把他的五脏六腑烧焦后,又从他的身体里窜出来,借着房间稀薄的氧气吞灭了一切。
最近我常常做奇怪的梦,一个男人被关在一个陌生的房间里,房间没有门窗,没有食物,没有水。我看不到他的脸,但我总觉得他是林木,我把梦的片段记录下来,发给他。虽然横跨了太平洋,但我依然习惯和他分享我的生活。几天后,林木的越洋电话把我吵醒了。我迷迷糊糊地听他讲着回国的日期,回国后的行程,中间我需要请假陪他和Jerry去趟苏州,因为Jerry迷上了昆曲,她最喜欢的曲目是《游园惊梦》。我必须提前掌握好必要的知识,然后穿上他给我准备的旗袍,在某个春和景明的日子和她漫步在苏州园林,我们将在那里欣赏一场演出,共同推开一扇瞭望博大精深的中国传统文化的窗户。
我嗯嗯地应着。林木交代完仍不放心,你知道《游园惊梦》吗?他说,读书时学过的,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我有点火了,大早上的,你别念了,我说,我知道《游园惊梦》,我是丫鬟春香,她是小姐杜十娘,你是赶考书生柳梦梅。林木摸出根烟叼在嘴里,也不点火,撅着嘴轻轻地说,青青,你看都什么时候了,还闹起床气呢!你不是喜欢看书吗,是汤显祖的《牡丹亭》。
我把手机放在枕头上,侧身看着那张熟悉的脸,仿佛他就在我伸手可及的地方,我还可以像以前一样扎进他的怀里撒娇,然而手机屏幕像一堵墙,在很久以前就隔开了我和他。我说,我不要看《牡丹亭》,痴男旷女生生死死的,我嫌烦。前几天我梦见你了,你被关在一个奇怪的屋里,我都替你急死了,我发给你了,你看了吗,挺有意思的,我还打算写个故事。林木说,青青,我说正事呢,你得配合我,你的任务是引导她对传统文化更感兴趣。我索性坐了起来,那你的任务是什么?林木说,求婚。我手一抖,手机掉到了床下,捡起来已经断线了。
重新拨通后,林木将烟点上了,生气了?他说。我说,不是,你刚刚说的是求婚?林木缓缓吸了一口烟说,现在形势不好,我明年提前毕业,能不能拿到绿卡就靠她了,不是,青青,靠你了,求婚的事你得帮我。不知道是因为他那边的烟雾缭绕,还是泪水盈满了我的眼眶,我看不清他的脸,他说过会回来的,他说过的。
林木赴美读博,中间回过一次,带着几个外国人提着大包小包回来,要对三峡移民的现状开展田野调查。课题不差钱,林木说,你熟悉当地情况,请你当向导,给你八千块钱。那时我刚到某局上班,八千块钱几乎是我三个月工资,但我对报酬无所谓的,答应主要是因为我可以和他呆一个月。我去向部门主任请假,听说一群外国人千里迢迢地跑来,关心我们国内的特殊群体,主任当即上报了局长,局长勒令我不能参与此事,要求我将掌握的情况作出详尽的书面汇报。最后课题不了了之,他们没等正式批文下来,就离开了国内。我搞砸了,自那以后,我就只能隔着屏幕看到他了。
3
他再次醒来,没有立即睁开眼睛,而是默默地许了个愿,希望只是做了一个梦,梦醒以后就回到了自己的床上。然而他很快就失望了,什么都没有改变,他还是在陌生的封闭空间里,不,变化都是悄悄发生的,房间面积小了一圈。
“你能听见吗?”一个声音穿墙而来。
“听见,我能听见。”他激动地转圈,希望找到声音的源头:“你是谁?这是在哪里?”
“我是你,你也是我。这是任何一个地方,又任何地方都不是。”声音回答得莫名其妙。
“我不应该在这里,我要回去。”他大声嚷嚷道。
“回去哪里?”
“我不知道,反正是墙外面。”
“外面除了你,没有别人。”
“不,一定有人在某个地方等着我,我要出去。”
“没有人能出去,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你愿意留下来。”
“什么?”
“你看,道理就是这样,”声音缓缓缓说道,“你在墙内,以为有人在墙外寻找你,其实没有,时间久了你就会被忘记,但你也会忘记一切。忘记一切,你就能随心所欲,一切墙都成不了你的障碍。反过来说,即使你出去了,还有更多未知的墙在前面等着你。你不能改变墙,只能改变自己,所以请你享受在墙内的日子。”
“不!我不愿意!”他吼道。
“你越挣扎,越想出去,墙会越来越高,空间会越来越小,最后你会被活活压死,像豆腐渣那样,啪地碎掉。”声音冷冷地说,“你再想想吧。”
写到这里,我停了下来,不知道怎么往下写了。我最近不怎么做梦了,经常失眠,脑袋像吸过水的海绵沉沉地发胀,嗡嗡地疼。我不知道梦里的男人该怎么出去,我也好久没有梦见他了,就这样把他忘记,弃之不理是不对的,我希望他走出去,不管他是林木或者谁。我在单身宿舍里转了几个圈,突然想起来我得去一趟福利院。
几天前,李阿姨,不,现在改叫李院长了,听说我要捐赠10万元,她的声音马上变了,又尖又细,像年轻了20岁。陈青,她说,我从小就看出来你能有大出息的,没想到你还这么有心,我替弟弟妹妹们谢谢你,你什么时候回家,务必提前告诉我,我们好好欢迎你。
其实十万块钱不是我的,确切地说不全是我的,林木出了大半,我拿出全部存款给凑了个整数。捐赠也是林木提出来的,福利院在他回国的行程里,他要带Jerry来看他成长的地方,虽然条件艰苦,但是孩子们很健康很快乐,德育体美劳全面发展。最让人惊喜的是,那里还有一间专门给孩子们阅读唐诗宋词元曲的图书室,叫“林木书屋”。
虽然我在电话里明确拒绝了李院长关于举办捐赠大会的提议,这次回来还是受到了贵宾的礼遇。一条写着“热烈欢迎陈青回家”的硕大横幅挂在正对大门口的生活楼上,气球和彩带给破旧的院落增添了鲜活热烈的气氛。我刚下车就闻到了消毒水的味道,一定是前一天院长指挥着孩子们把那栋旧楼从里到外洗刷了一遍。孩子们在楼下排成两个纵队,乖巧整齐地说,“姐姐好!”“欢迎姐姐回家!”李院长站在孩子们的中间,慈祥地笑着,指挥着臃肿的身子向我走来。
捐赠手续很快就办完了,我坐在小会议桌边上,往最后一份文件上签字,眼角看到对面的李院长几次欲言又止。院长,还有疑问吗?青青,她说,唐诗宋词咱肯定得买,不过嘛,孩子们想要一批图画书,彩笔也用得差不多了……我把签字笔放下,站起来说,院长,咱们电话里说好的,十万元,专款专用,我检查账目无误后分三次付款,一旦发现挪用,立即停止支付。李院长不住地点头。我说,没什么我先走了。好的,我送你下去。李院长说。
楼下的孩子们还整整齐齐地排着队,“谢谢姐姐,姐姐再见”。
4
上次回来还是四年前,我和林木站在福利院临时搭起的露天讲台上做报告,台下的条凳坐着志愿者、社会爱心人士和孩子们,可能是另一批孩子,我认不出来。我们表达了对政府和社会的感激,信誓旦旦地说,我愿尽微薄之力反哺社会、回报社会,台下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李院长转身搓着手,青青,难得你回来一次,阿姨陪你走走,好吧?我说,好的,走走吧。
福利院坐落在县城的郊区,高高的围墙外是连绵的田野,春天是一大片油菜花,现在是一片金黄的苞米。墙内除了那栋三层旧楼,还有一个铁棚搭建的饭堂。院长指着围墙边的空地说,林木书屋就在这里。她好像在热切地畅想未来,还在询问我的意见。我想起有一年元宵节,县城中心的小广场第一次放烟花。林木吃汤圆时约我熄灯后溜出去看烟花。那天晚上月亮特别圆,我们在围墙下使劲往上跳,怎么都爬不上去。李院长那时候还是我们的生活老师,她追了过来,林木站在墙根沿下,就那样巴巴地看着我不说话,他总是那样看着我。福利院的每个孩子都拥有这样的眼神,社会上的爱心人士、政府工作人员过来做活动,手里拿着牛奶、水果一类的食物,一排孩子全是这样的眼神,我也是。可是从来没有人这么看着我,仿佛我手里也拿着一大盒糖果。我感觉自己是一块雪糕,在太阳的照射下瞬间融化了。我跪下来,林木骑在我的肩膀上,我扶着墙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林木踏着我的肩头翻出了墙。那天晚上我被关在小黑屋,听了一晚上烟花爆裂的声响,想象着烟花照亮了林木的脸,看上去是不是像个正常家庭的孩子一样幸福。
再往前几步是一面橱窗,最下面的一栏并排贴着我和林木的照片,发黄的纸张,脱落着一角。院长说,我马上让人做新的,得把捐赠的事迹补上。我说,别,撕了吧,怪没意思的。李院长按着脆黄的纸张说,不知道林木在美国怎么样了,没有他的消息,还挺挂心的。我说,他挺好,马上就当美国人了。李院长愣了一下,手放下来,10万块钱是他的吧,还是美钞好使,你拿不出来这么多,县城的工资我多少还是有数的。叹了口气又说,我还以为你们在一起呢。我说,我们从来没有一起过。院长又说,不一起也好,林木是个没根的孩子,你不一样,你有定性。
我们沉默地走到大门口,我要上车了。李院长说,画册和画笔的事,青青,你再考虑一下,孩子们更需要这些。我说行,我想想。
离春节还有一个星期,单位放假了。我炖了小米粥,粉色的陶瓷锅盖咕嘟咕嘟地抖着,宿舍里氤氲着甜暖的香气。Jerry的时间终于敲定了,林木把飞机票和酒店也订好了,询问我的行程。我把单人沙发搬到阳台,晒着暖暖的阳光,懒懒地哦了一声,林木说你干嘛呢,心不在焉的。我说在忙,写小说呢,就要结尾了。林木说,你是不是发给过我,我忙着张罗Jerry回国的事,还没打开看呢,正好你写完了我也回来了。我说别看了,那故事没什么意思,你忙吧。就这样挂了电话。
片刻,想起李院长还在等我回复,我打过去。院长,我想清楚了,孩子们喜欢童书就买童书,喜欢画册就买画册吧,让孩子们过个欢喜年。李院长说,哪能呢,书屋建好了,还在等你通知,林木啥时候回来揭牌,我们啥时候开放。我说,别等了,不管他回不回来,咱都得过好日子。对了,福利院的围墙太高,孩子们看不到外面的田野和烟花,能不能拆掉,建一圈竹篱笆。李院长在电话里咯咯地笑,说,福利院的墙哪有不高的,别闹了,审批不下来的。我也讪讪地笑了,说,那也是。
我继续写下去。
他这次醒来,房间果然更小了,小到他躺在地上,连腿都伸不开来。他不得不弯曲着膝盖,扶着地板和墙慢慢爬起来。四面墙壁笔直地向上延伸,太高了,他看不到天花板。他低下头,感觉到了自己的渺小,他应该听从声音的忠告,接受永远留在墙内的现实。是的,他妥协了。当他这么想的时候,奇迹发生了,原本雪白的墙壁变得越来越透明,他隐约听到了汽车行驶的声音,他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使劲揉了揉眼睛,发现他正在大街上,街上的每个人都像他一样,装在透明的盒子里。他清晰地听到和看到盒子里的人自由地交谈、走动,好像盒子根本不存在似的。他试探着抬起脚,向前迈了一步,盒子也随他前进了一步。
他自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