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录| 如果你还在
文| 雨焉
穆茹得找个人说说莲子,不说出来的话,她会憋死的。但她不知该去哪里,回婆家吧,家里有老有小,她不想把不好的消息传递给他们,还得佯装平静。回娘家吧,莲子的事,母亲一定知道了,免不了盘问一番,议论一番,痛惜一番,可能还要刨根问底,指责一番。
晃着晃着,穆茹不由自主地就来到白大褂的办公室,推开了他的门。父亲病危那天,她也是这样神不知鬼不觉闯进来的。
她听到门在她身后咔哒一声锁上了。她突然意识到,这里就是可以安放自己,让自己好好地、痛快地、没有任何阻碍地想莲子的地方。
白大褂像第一次见她时一样,坐在小办公桌旁。办公桌旁的墙上还是挂着X光片投影板。他一支手肘支撑着桌边,两条长腿随性地伸张着,像知道穆茹要进来一样。
“进来吧,坐下。”白大褂拉过旁边的板凳,招呼穆茹。
穆茹在白大褂对面坐下来。她看了白大褂一眼,觉得他像一堵墙挡在她的面前。白大褂安静地等着她,深情地望着她。穆茹反倒局促不安起来,她有点理不清头绪,忘记自己进来干什么了。她是想说说莲子的,但从哪说起呢。她不敢再看白大褂,目光越过白大褂的肩,落在了他身旁挂着X光片的投影板上。
“你知道吗,我和莲子一个大院长大。她家住三单元二楼,我家住二单元三楼。我家除了两个弟弟,没有其他女孩。她家除了两个哥哥,也没其他女孩。所以我们俩好得像姐妹。”穆茹盯着投影板上那张脑部X影像,开始说起来。
“我俩每天早上一起上学,有时她来喊我,有时我去喊她。多半时间都是她扯着嗓门在下面喊我,喊得全楼的人都听得到。从小学一直喊到中学。一放寒暑假,我俩更是天天黏在一起。大人上班,没人管,我们可以尽情地玩。最常玩的是下棋,你知道吗,不过不是复杂的象棋,是军棋、玻璃弹子棋、五子棋,最简单的那种。多半情况下,都是莲子赢,我得让着她,她有点小霸道,输急了会耍赖。等我妈下班回来前,莲子就得先回家,因为我要赶快摘菜洗菜,为我妈下班做饭做准备。莲子不用做,她总是吃现成的。她是老小,两个哥,她妈啥都不用她做。她一般吃了饭,放下碗,就又跑到我们家来,看着我们一家人吃饭,等我洗了碗,收拾停当,拉着我一起出去玩。我呢,能不能出去玩儿,得看我妈的心情,不过莲子会哄我妈,我妈又好面子,一般都会答应,但多半要我带上小弟穆昊。你知道吗,那时,小弟还是个半大小子,总和其他男孩子打架,不是打掉门牙,就是打出鼻血,没办法,我妈就让我带着他。我也担心他又和别人打架,有事没事也总爱带着他。莲子就会说,你烦不烦啊,总要带着个跟屁虫,他都半大小子了,还天天跟着你这个姐玩,咱俩都没法玩了。她有时候就恶作剧,乘小弟自个玩得开心不注意,拉着我悄悄躲起来。小弟胆小,找不着我们,吓得哇哇大哭。我就赶快跑出来,莲子就在旁边笑弯了腰。哈哈,哈哈。”穆茹好像被自己的叙述感染了,昂头大笑起来。
白大褂默不作声,静静地听。
“喂,你不觉得好笑吗,你为何不笑?那是谁的脑袋,也是脑梗吗?”穆茹忽然收了笑,突兀地问白大褂。她越看那张脑部X影像越觉得怪怪的,脑海里闪过莲子躺在停尸床上的头和脸。
“一个病人的脑部影像。你要喝点水吗?”白大褂倒吸了口气,不动声色地回答了穆茹。
白大褂的声音总是吸引穆茹,开始注意白大褂。她这才发现白大褂的眼睛好像附着一层雾,眼睛有些发红,手指夹着一根烟,没见他吸,只剩下忽明忽暗的一点点光,眼瞅着那烟火就要断了。
“我能吸一口吗?”穆茹突然探过身子,脸对着白大褂的脸,昂起来,半张着嘴。她不会吸烟,但她那么强烈地不想让那根烟断了火。
白大褂怔了一下,很快迎上去。他在穆茹半张半闭的唇上轻轻地吻了一下,把烟递到了她的嘴里。穆茹的嘴含住了烟嘴,那烟嘴还带着白大褂唾液的湿润和他的气味。她就那样昂着头,狠狠地吸了一口。烟火重燃起来,穆茹的嘴也鼓胀起来。她用食指和中指夹住烟,然后轻轻地张嘴,一点点把烟放出来,然后再把烟送到嘴里,吸了放,放了吸。她的身体有点控制不住地颤抖,她只好轻轻晃动着身子。烟弥漫开去,她有点微醺,荡来荡去。这个吸烟的动作让穆茹觉得自己好有成就感啊,她让那根烟继续燃下去了,她有能力挽救点些什么了。
白大褂重新靠回椅背上,幽幽地看着吸穆茹,两眼有些湿润。穆茹吸烟的样子,有些堕落,有些迷幻,亦正亦邪。此时的她看上去单薄、憔悴,却像一片紫色的薰衣草地,正经历着一阵风来,表面摇曳着迷人的优雅,内在却藏着神秘的忧伤。
他明白穆茹这些反常的行为。她是在独自抵挡突遭友人亡故带来的极度惊恐、悲伤。她这样的女人不会像其他女人那样哭天抢地,反会是越悲伤越无泪,越害怕越平静。
“我怎么越看这大脑越像是莲子的呢?”穆茹的香烟吸完了,忽地就扔掉烟头,站起身来,一步跨上来。她越过白大褂的身体,把脸凑到了x 光片前,眼睛瞇成了一条缝。
“不是,不是你朋友的。你又没学医,怎么会看X光片。”白大褂有点措手不及,“别乱想了,来,坐我腿上吧,继续说说你想说的话。”白大褂就势抱住了穆茹,搂着她,拍着她的后背,哄她。
“噢,真不是莲子的吗?你别骗我啊,你看这形状,这一块块的,曲里拐弯的,不是莲子的大脑是谁的?”穆茹就势坐到白大褂身上,与其说她对白大褂不陌生,不抗拒,不如说她不清楚自己在干什么。她依然死盯着那张X片,“如果是她的,我倒要看看她的脑子出了什么问题。你说,你说啊,这爱、恨、情、仇,是大脑反应的结果呢,还是心在作怪?”
“我真不明白,莲子哪里出了问题,怎么就,怎么就丢了命!”坐在白大褂身上的穆茹,转过身两手勾住白大褂的脖子,语气变得诡异:“你知道她是怎么死的吗?哈哈,你们谁都不知道,只有我知道。”她捧起白大褂的头,瞪着他,对着他的耳朵,压低声音说:“她是被他的情人杀的,那个号称只爱她一个,却又让她等了十多年的男人杀的!呵呵,呵呵呵”。
穆茹肆无忌惮地笑起来,一边笑一边控制不住地摇晃起白大褂的身体,弄乱他的头发,撕扯他的衣服,捶打他的胸。
“那个该死的男人怎么下得了那样的狠手啊!莲子今天早上还好好的呢,现在人就没了,就变成尸体了,变得血肉模糊了。我想不通,实在想不通啊。”穆茹终于嚎啕大哭,她哭得浑天黑地,荡气回肠。
突然,她捧起白大褂的脸,瞪大眼睛盯着白大褂,语气阴森可怖地说:“你知道她是怎么死的吗?哈哈,你们谁都不知道,只有我知道。我告诉你,你可别告诉别人。”她把指头放在嘴边,做了个嘘的动作,压低嗓门说:“她是被他的情人杀的,那个号称只爱她一个,却又让她等了十多年的男人,杀的!”
“知道什么原因吗?因为莲子想和他结婚,想和他生个孩子!呵呵,呵呵,这个杀人的理由充分吧,对吧?”她又摇了摇无言以对的白大褂,“他就这样把她杀了,还捅了那么多刀,捅得没了人样。呵呵,呵呵,呵呵”。
穆茹说完,忽然变得疯魔起来,她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对着白大褂开始了新一轮的撕扯、捶打、抓挠,嘴里胡言乱语地喊着:“你为什么要杀她啊,为什么要杀我!”。
穆茹疯了。分不清自己是谁。她一会觉得自己是自己,正在推着半死不活的父亲,到处躲避死神的追讨;一会儿又觉得自己成了莲子,面目狰狞,成了孤魂野鬼,还要被秃鹫吃掉。她们彼此感受着对方的痛,对方的伤,感受着不同的又是相同的绝望。
白大褂除了尽量拥搂着穆茹外,一言不发,任凭穆茹发泄。
穆茹哭喊了一阵子,人好像舒服了一些,慢慢安静下来。她泪眼濛濛地看了看白大褂。他已经被自己蹂躏得不成样子,衣衫不整,头发蓬乱。穆茹呆住了,她松开扯着白大褂的手,茫然无措起来。自己这些日子遭遇的重大变故,本该是自己一个人的事儿,再突然,再残酷,与眼前这个男人有什么关系呢?他有什么责任和义务要分担自己的痛苦和绝望呢?
穆茹轻轻推搡白大褂,她想从他身上下来。那个不求人只求已,孤独、冷僻的穆茹又要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