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周末,我来到附近的咖啡厅,发现平时都能连上的无线网络突然连不上了。于是我问店里的人,只见对方笑着指向黑板。上面写着“No Wi-Fi on weekend!”
没错,他们周末故意把无线网络关掉了。
这家店似乎想向客人传达这样的想法:毕竟是难得的周末,大家不要光盯着电脑和手机屏幕,去跟朋友聊聊天,看看天空,吃点好吃的吧。
对能够包容这种幽默的柏林,我想投出一张赞成票。
即使是同一个人写的文字,也会因为身体和心理的状态产生细微变化,哪怕只是早上、中午和晚上的时间差别,也会以一种微妙的方式体现在字迹上。
即使是同一个人,年轻时写的字与上了年纪之后写的字也很不一样。或许,手写文字就像指纹一样,会一辈子跟着一个人。
小学低年级的时候,我会紧紧握着铅笔,一笔一画认认真真地写字。右手中指支撑铅笔的部位会渐渐变成一个小坑,而且那块皮肤还会变得光滑锃亮。
不过,那个小坑不知不觉就消失了。
为写信的对象专门挑选信纸和文具是件令人愉悦的事,犹犹豫豫不知该贴什么样的邮票也是写信的乐趣所在。
信里融入了许多功夫和时间,能够让人放松心情。
这成了我四十多岁时的一个大目标。
虽然我不知道自己将来会在哪里过着什么样的生活,但我认为,人生中某些时期选择离开日本的生活也很不错。
如此一来,我就能够更加客观地看待日本,或许还能意识到此前一直被我当成理所当然的好地方可能也不尽好。
我不仅仅为了成为一个写小说的人,同时也为了得到作为一个人生存下去的力量,并且成为一个更有深度的人。
昨天还看不懂的店门贴纸,今天竟然能看懂了。
仅仅因为这个,我就能雀跃不已。
不过,一旦觉得它很困难,就会变得越来越难,所以现在我都对自己说,德语真是太简单了。
德国基本不允许狗与狗在路上相互问候。
这点主人和狗都习以为常,因此狗狗们擦肩而过时,只要不是特别受到对方吸引,就不会互相嗅闻,而是互不理睬,径直走过。
母亲总会把左右的“边角料”放在小碟子上,给我当早饭小菜。
便当里的厚蛋烧吃进嘴里已经凉了,不过早上的“边角料”却还温热柔软。一家人只有我能享用到“边角料”,这也让我得意不已。
我是否也对母亲露出过那种毫无保留的笑容呢?
希望有吧。
尽管我打从懂事就进入了叛逆期,但我忍不住希望,在我懂事之前,也曾经那样注视着母亲,让她沉浸在生下这个孩子真好的幸福中。
雪花还不断从空中飘落下来。
我感觉,那些雪花仿佛在拼命抹杀过去的污点和过错。
出于某些原因,我与父母几乎断了联系。
当时的情况让我不得不这样做。
好几年的沉默之所以被打破,是因为母亲被诊断出癌症,父亲也患上了轻度的痴呆症。
如果像平时那样走路回去,就绝对赶不上了。
我背着叮当作响的书包,闷头使劲往前跑。我跑啊跑啊,终于气喘吁吁地回到家,发现停车场里看不到母亲的车,顿时陷入了绝望。
那种感觉我至今记忆犹新。
母亲一言不发地丢下我离开了,这让我感到无比悲伤。
在小学那段时间,我还跟母亲写过交换日记。
我把每天发生的事情画在本子上,母亲回家后在底下回复。
我最期待的事情,就是早上起床翻开那个本子。
一天夜里我突然醒了,发现母亲跟我贴着脸颊。她是平时都这样,只是我睡着了不知道,还是那天偶尔如此?我无从知晓。
母亲并不知道我发现了这件事,但是那一刻的记忆,支撑了我很长时间。
此生道别时,我对母亲做了同样的事。
那是我第一次主动触碰母亲的脸颊,触感那么柔软,就像刚捣好的年糕。正如我奢望着母亲的爱,母亲也奢望着我的爱。母亲多么希望我能够爱她,可她又是那么笨拙,无法表达自己的意思,只能用完全相反的行动将我越推越远。
现在,我只对母亲这个存在有着无限的依恋。从感受爱的一方变为倾注爱的一方,让我无比轻松。
现在我想,母亲一定也希望得到爱吧。
我偶尔会遇到关系十分亲密的母女。
她们把彼此当成人来尊重,母亲不将女儿视为私有物,而是在保持一定距离的基础上与之亲密相处。每次看到那样的母女,我就会艳羡不已,心中感叹:真好啊!我所知的母女关系,是永无止境的斗争。时而激烈冲突,时而互不理睬,在煎熬中一路走来。我一直想尽快离开家,尽快结婚组成新的家庭。因为我很早就知道了自己没有归宿,因此特别独立。在这个意义上,或许可以说母亲是个非常好的家长。
我决定,在母亲的头七过完之前,要一直以母亲为话题。因为头七之前,死人的魂魄还逗留在这个世界上,说不定母亲也会读到这些文字。
这便是我对她的祭奠。
我感觉电热水壶烧水快,凉得也快。那可能是因为水不满意自己一下就被烧沸了,在悄悄发脾气。
我意识到生命的逝去并不意味着存在的消失,母亲在我心中的存在感反倒更为浓厚,与其说天人永隔,倒更像始终融为一体了。
现在回想起来,我总觉得母亲其实希望得到我的夸奖。
她不是对孩子施与爱意,而是想从孩子身上求得爱意。
当她达不到这个目的,就会陷入混乱,有时甚至抑制不了自己的冲动。
明明是如此简单的事情,我却直到母亲去世后才意识到,这让我十分惊愕。
第二次世界大战末期,柏林陷入惨烈的地面战争。
城市化作废墟,目光所及尽是焦土。由于男人都上了前线,女人们便在废墟之中寻找还能使用的物品,竭尽全力复兴自己的城市。柏林的节约精神,或许就来自这样的过往。看到那些断言世上无垃圾的柏林人,我会由衷地钦佩。
最近我发现,日本和德国都有制造的天赋,但两者的目标可能不太一样。德国追求的就是结实耐用,而日本则为了更好的使用感而不断改良产品。
这里的温泉水盐度堪比死海,含入口中确实很咸。
换言之,整个人都能漂浮在温泉上。这种感觉特别好。其实我以前在爱沙尼亚泡过所谓的海水浴,只是身体漂浮在水面上,让人感觉像在宇宙空间漫游,意识逐渐飘远,进入类似冥想的状态。
最后,我们在温泉里一直漂浮到了关门时间。
胎儿包裹在羊水里一定就是这种感觉吧。
因为暖炉是小火慢慢加热,也很适合用来煮豆子。一边取暖一边做菜,这不是一石二鸟吗?最关键的是,家中有烟火气就能令人心安。
通过与阿滚的接触,我渐渐看到了自己真正想要的东西。
我渴望的是一个小生灵,可以让我注入许多的爱和关怀,抚养它慢慢长大。
简而言之,我就是想要一个倾注母性的容器。而正如医师所说,那个对象是人是狗都一样。
回到降生时的赤子之姿,长吁一口气,在宽大的浴池里伸长手脚,这就是无上的幸福。
没有任何东西能比得过这种解放感。
啊—好舒服呀!只要脱掉衣服,一个人的工作、年龄、婚姻情况就全然无从知晓。唯独剩下了各自的身躯,人人变回最初的自我。
我想,这是很重要的。
在这里,每个人都是普通的人,既不高贵,也不低贱。
经过观察,我发现那些一点就着的人其实时刻都在害怕。
他们永远担心有人要害自己。这跟一近身就狂吠的狗差不多。正因为他们害怕有人要害自己,所以才会把拥抱他们的手臂误认为攻击的拳头,反倒抢先发起了攻击。
那天很冷,傍晚还下起了小雪,但多亏有了篝火,我并没有感觉到冷。
时间慢慢流逝,篝火也渐渐变小,只剩下炭火散发着红光。炭火正好围成了圆形,映衬着天上的满月,仿佛是一轮贴在地面上的红色满月。
看着火光时,心情为何会变得如此平静呢?月光下品尝的葡萄酒格外特别。
如果能够与月圆月缺共生息,人一定会变得更幸福吧。
我时常想,如果能像水一样活着,那该多好啊!我可以变成水蒸气,可以凝结成水,也可以加热成热水,或是化作冰块。
我可以轻松适应每一种不同的环境,但绝不会消失不见。水不断变化,同时滋养着所有生命,多么令人敬佩。
正因为事情过去了,我才能把它当成笑话来说,当时则痛苦不堪。
那是一条平缓的坡道,另一头是座公园。当时,一名女性骑着自行车潇洒地从坡道上冲了下来。她任由裙摆在风中摇曳,双手牢牢握住车把,笔直地冲了下去。而且,我还看到她脸上露出了特别畅快的表情。那是为生命本身而狂喜的美丽笑容。
当我看到她英姿飒爽地骑车经过时,顿时爱上了柏林。
所以当我身在德国,回忆起战争这种行为本身给我的感觉就显得有点不同。因为对战争的记录和回忆就这么赤裸裸地呈现在日常生活中,丝毫不给人不小心忘却的机会。
因为不会忘却,也就不存在忆起。
我写故事会带着这种意识:故事也是自然的产物。
我会想象栽种稻米。初夏插秧,让秧苗在夏天成长,然后秋天收获,冬天让农田休养,到了初夏再次插秧,如此反复。
一年中,我集中在冬季写作。
理由很简单:因为我怕热胜过怕冷,冬天更能集中精神。春天是重读作品进行编校的时期,夏天则彻底放松身体,把目光转向外部,吸收外面的刺激。到了秋天,作品出版,入冬之后又开始新的创作。
当然,创作的节奏并非每次都如此准确,但我的体感大致如此。
因为作品就像自己的孩子,被改编为电影的作品就像孙儿一样了。
若是被翻译成外语,就像请别人来抚养我的孩子。
至于精心守护整个孕育过程的编辑,则像无比可靠的助产士。
因为读者专门用了自己人生的一部分来阅读这本书,我希望读者会把那本书收藏在书架上,并在需要之时重新翻开书页。
我在这里不会被一味地刺激消费,每天都有抬头看看天空的余裕。
日本和德国到底有什么不同呢?我得出的答案就是余裕。两者的差别并不大,但我感觉德国比日本多出了这么一丝余裕。
书写故事就像一针一线的缝纫。最后成为话语的虽然是线,但只有线则什么都无法留下。
线只有借助了针的力量,才能完成自己的使命。
图片来自:当当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