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虾籽小刀面
我爸年轻时本不会烧菜做饭的。
奶奶是上海人,烧得一手好菜,我爸是家中幼子,又在奶奶身边长大,自然也从来轮不到他动手做羹汤。地道海派本帮菜的口福一直延续到爸妈结婚之后,直至有了我,爸爸才渐渐有了些灶台前的光景。
小时候的我从来就不是个省事好带的孩子,时常生病,遍尝各种药片药丸胶囊冲剂,身上所有可以静脉注射的皮肤没有不被针扎过的。那会儿太小不会说话,夜里病得难受就哭闹不停。爸妈抱我去医院看诊,我哭得力竭睡着了,他们仍要抱着我输液,整夜整夜地不能合眼。初中之前我一直是医院的常客,也曾十分罕见地进过抢救室,门诊的输液室和住院部的病房更是无比熟悉。输液于我算是种折磨,不能走动,时间长了浑身僵硬酸麻。所以即便是闭眼休憩,也谈不上舒服。消毒水的味道,小孩子怕疼的哭喊,护士们配药扎针利落的操作…我许多的作业和许多顿饭就在这样的环境里拖着麻木的某只手完成了。
那是我上小学的某一天吧,换季降温,着凉感冒,我又十分“幸运”地去医院报到了。医生十分敬业地给我开了好几种药水,大大小小加起来六七瓶。于是大半日的时光都在枯坐中度过了,头脑也昏沉,心情更是低落。我妈在一旁时不时跟我说说话,虽是想宽慰我,但她担心我的病,言语间带着些焦虑。到了中午 ,输液室里的病人要么输完液回家吃饭休息,要么还没结束吃着家人送来的饭菜。一时间消毒药水的味道被只有家里做出的食物才有的香气盖住,输液室竟生出一丝柔和的氛围。我望着输液架上那好几瓶不知什么时候才能输完的药水,难受极了。我妈看我沮丧着一张脸,安慰道:“一会儿爸爸就带好吃的来了,我们等等,很快的!”以往在医院都是妈妈做好了饭送来,我妈动作麻利,做的饭菜色味俱佳,还能一直保持高水准。我爸那时没什么烹饪经验,不知者无畏,做菜颇有点艺术家搞创作的味道。动作慢自不必说,饭菜的味道也发挥不稳定。我爸凭着灵感和运气,偶尔也出过美味,只是同一道菜总也无法再做一次一样的味道。菜式新奇,食材混搭,风格多变,特别有趣。今天我爸送饭,会有些什么好吃的呢?饿着肚子揣着好奇心,我开始期待我爸的到来。
就着饭菜香悄悄咽下好几次口水,输液室里终于只剩我一个小病号。我爸的身影闪了进来,脸上带着魔术师般神秘莫测的笑,手里抱着厚毛巾层层包裹的饭盒,像抱着个一打开就会出现魔法的神奇宝物。“等了好久饿坏了吧,爸爸来晚了,爸爸今天给你做了特别香的鱼头哦……”我爸边说边解开包裹着的厚毛巾,变魔术一样。饭盒尚未打开,香味已经散了出来,香!是真的特别香!打开饭盒,一股蒸汽升腾而上,鲜红的剁椒配着金黄的姜末,缀上翠绿的葱花,一片明亮的色彩就那么恣意地铺散在鱼头上。浓烈的香气无比霸道地侵入鼻腔,很快萦绕四周,攻占了整个输液室。那时候还是小,令人愉悦的香气撩拨下,食指大动,便只知道一口接一口地吃。我爸十分创意地加了糖和醋调味,剁椒也不似湘菜里的那般咸辣,生姜末掩去了鱼头的腥味却又不会喧宾夺主,反而更衬鱼头的鲜美,恰到好处。鱼肉、剁椒配着米饭一起吃下去,降温和感冒带来的寒意很快被驱散了,周身和暖。我丝毫不在意手背上扎着的针,也感受不到久坐输液带来的酸麻,乐滋滋地吃着,时不时抬头看着爸妈笑。只剩我和爸妈的输液室,不再那么让我厌倦反感,倒显得温馨而美好了。我笑得一脸幸福满足,爸妈也笑着看我。那时候我小,爸妈也还年轻。
我一直觉得,是我爸做的剁椒鱼头治好了我的那次感冒。那次感冒吃过什么药我已全然不记得,只有这道剁椒鱼头,成为了一个珍贵的孤品,留在我味蕾记忆的深处。那天,我爸定是灵感乍现地决定做个剁椒鱼头给我吃,定是早早去菜场买的菜,选的最新鲜的鱼头和没有辣味的红辣椒,定是锅碗瓢盆油盐酱醋摆满了灶台,手忙脚乱地烹饪调味,惊喜地做出了个满意的味道,便连忙装进饭盒裹了毛巾急急往医院去……
现在我爸做起饭来已是驾轻就熟,也有了些发挥稳定的拿手菜。偶尔提起这道鱼头,我爸就哈哈大笑说他也不知道那个味道是怎么做出来的,每每说到这儿我妈和我就打趣他做饭靠运气。其实哪里就是靠运气,不过是凭着心中满满的爱罢了。一道菜的味道纵是起伏变化,烹饪者想让品尝之人开怀的初心总是相同的。
嗯,决定了,今年过年回家做个剁椒鱼头给我爸妈尝尝。
想想那个打着吊针吃午饭的小学生,那个氤氲着诱人香气的午后,也是离我蛮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