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大唐宝应二年正月

地点：范阳城外唐军大营 

距漆州城破已有五年零三个月。 

橙黄色的夕阳死气沉沉地照射在残破的城墙上。此时无风，敌楼高处那两面分别绣着“燕”字和“史”字的黄绒大纛也早已失去了往日的威风，贴着旗杆重重地垂了下来。旗尾沉重，扫在污秽损碎的城砖上，荡起一层厚厚的尘灰。随着“噗”的一声，无数细小的泥土颗粒便冲进这最后一抹阳光之中，横冲直撞，弥漫飞舞。

对面，就是范阳城了。

范阳，本是安禄山父子曾悉心经营数年的军事重镇，几十万人口的大城。光是它那两丈多高、一丈五尺来厚、绵延十数里之长的青砖城墙便足以令人望而生畏。可是眼下，你却再难从它的南城头上看到丝毫荣耀的迹象。城楼上倒还有站岗的叛军士兵，不过穿的破破烂烂，总也不过才八九十人。看来，史朝义和他麾下的叛军的确已是强弩之末，再无力负隅顽抗唐军的猛烈攻势了。

也好，既然一切都曾从这里开始，那么就让这一切再都于此地结束吧。

我站在一百尺高的主瞭望楼上，身上的明光铠和手里的陌刀在淡淡的夜幕下吞吐出片片寒光。在我的身后，巍峨高耸的血红色唐军大旗和数千座牛皮军帐排列得整整齐齐。负责巡逻的唐军战士正点着火把，于军帐之间的缝隙中穿梭前行。绑着令旗的哨马飞奔而入，忽地又飞奔而出。映天的火光之中，到处可见明亮耀眼的刀枪铁甲以及堆积如山的粮草军需。

“邵将军，你又在回忆漆州时的往事吗？”不知什么时候，大帅郭子仪也登上了瞭望楼。

我一躬到地：“大帅明鉴。末将的确是在思念昔日漆州战友。”

大帅长叹一声，面容严肃而沉痛。

“哎，真是多亏了你们。若不是你们当初死守漆州城，挡住叛军南下的势头，南方诸州的赋税怎么可能辗转千里，从江淮运到灵武和朔北以供陛下招募新军呢？倘如江南钱粮隔断，不仅长安、洛阳二都难以收复，我、李节度、仆固节度这些朔方军也就不会有今天这种合围残敌的胜利局面。依我拙见，扫平安史叛乱、匡扶大唐社稷的第一功劳，毋庸置疑应当属于张遥将军、属于你们这些用血肉之躯固守漆州的大唐勇士。”

“多谢大帅金口一赞。只可惜，张将军他没能活到今天，没能亲眼看到叛军的覆灭。”我鼻子一酸，眼眶里滚出了晶莹的泪珠。

大帅紧紧地握住我的臂膀，让我感到他那坚实而又真诚的力量。他说：“等打完了这仗，你就陪我去忠烈祠走一趟吧。我要亲口告诉那些大唐英烈们，咱们大唐胜了！咱们大唐没有灭亡！我想，张遥将军他的在天之灵也一定会为此而欢喜的。”

我紧紧地咬住嘴唇，却再也控制不住内心的波澜起伏，大颗大颗的泪珠汇聚在一起，顺着脸颊成片滑落。在模糊的泪光之中，我仿佛又看到那一张张熟悉的面孔。

张将军杀气腾腾却又指挥若定；冯大哥拉强弓放铁箭，狙杀敌将百发百中；羸弱的姚县令被狂风吹得东倒西歪，仍卖力地搬运防御器械；祝铁塔索性赤裸了上身，挥舞着铜锤大叫着再战三百回合。

舒彩挎着旧竹篮笑盈盈地向我走来，还是硬要给我炖鸡汤吃；柳红夫人静坐灯下，细细地为伤兵缠裹绷带；还有文婉，她也终于摘下了脸庞上的青色面罩。她将剑抛在地上，欢快地向我的怀里扑来。

当然，这些面孔里还有老萧和苏俭。

老萧依旧紧紧地握着他那把钩镰枪，脸上还是一副沉默阴郁的神色，谁都不知道他的心里究竟藏了多少秘密。

小俭平端弩机半蹲在地上，眼睛像春日阳光一般温暖、灿烂，却不料怀中珍藏的那方绿柳香巾早被春风拂到了半空，倏忽不见。

我们将手紧紧地握在一起，一齐遥望着那面在半空中迎风飘扬的血红色唐军大旗，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