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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燕北和往常一样早早地起了床。看着熟睡的离落,知道他这两天一直在加班,便没有打扰他,而是小心翼翼地拿着瑜伽垫来到客厅。
女孩子为了保持身材,她总有晨练的习惯。虽然是休息日,却也依旧早起做瑜伽。这个习惯已经坚持了许久。这么早自然不会有人上门,就算有人来了也一定要先敲门。所以就算客厅正对着房门也没关系。燕北依然只穿着情趣内衣,并没有再穿上其他的衣服。
她四肢舒展开来,尽量拉伸手脚。曼妙的身姿展露无遗。那凹凸有致的身材,精致的五官,白皙的皮肤,再配上性感暴露的情趣内衣,如若是被哪个男人见了定会不由自主地血压高升,鼻血长流。不过在这样隐私的地方自然没有人看到。
但凡事总有例外,就在这时门突然开了,一个拉着行李的中年男人出现在门前。四目相对,一时间,二人都愣住了。燕北舒展开的身体定格在瑜伽垫上。空气中凝固着尴尬的气息。
还是燕北最先打破了沉默的气氛。她直接跳了起来,双手护住胸前,随即一声尖锐的叫声瞬间充满房间。
“抓流氓啊,有小偷。”
中年男人似乎更加吃惊,慌忙摇着手叫道:“别喊,别喊,误会,误会,我走错了。”
说完便转身逃命般奔出房门,“砰”的一声房门被关上了。
“怎么回事?流氓小偷在哪?”离落听到了声音从屋子里冲了出来叫道。
“在门口。”燕北一边说着,一边穿上外套,和离落一起来到门前。打开房门只见那个中年男人正在门前,一脸困惑不解的样子,怔怔地站在那里。
“就是他,刚才突然就闯了进来了。”燕北一见这男人就叫了起来。
“老爸?”
“落落?”
男人和离落同时叫了起来,这下燕北尴尬了。
原来男人叫离商,是离落的父亲,之前一直在非洲出差,已经有三年多没回国了,和燕北也从未见过。
“老爸,你怎么突然回国了?也不提前打个招呼?”离落一边说着一边把离商让进屋子。
“公司在榕城这边有个新项目,我又好几年没回国了,便和公司申请回国,也是想给你个惊喜。”离商进屋放下行李说道。
“这哪里是惊喜,分明是惊吓。看把燕北吓得,差点没报了警。”离落一边说着一边给两人介绍。
“对不起,叔叔,之前没见过您,没想到您看着这么年轻,这才闹了这么大的误会。”燕北脸上露出羞怯的笑容。
“也怪我,来之前没通知你们,我也不知道你们住在一起,结果……”离商也连忙道歉解释着。
离商是业内著名的儒商,事业成功但家庭却并不幸福。妻子去世多年,为了不让儿子离落受委屈,这么多年来一直单身未娶。许是保养得好,如今年近半百看上去却好似三十多岁的年轻人。他一个人又当爹又当妈,还要忙事业,个中艰辛实难对外人明说。
好在离落懂事又聪明,大学毕业后成了一家国企的员工。离商事业成功,不但在老家、北京、上海还有榕城都置办了房产。目前这栋房子便是离商买来送给儿子的,打算给离落结婚用的。房子装饰设计也是离商一手操办的。防盗门上的指纹锁也是他安装的。正因如此他才能悄无声息地进门来。结果却弄出了个天大的误会。他自己也没想到回自己家居然也会被当成小偷流氓。虽然这个“家”他因为要经常出差的原因并没有真的住过几天。
彼此互相介绍后,误会与尴尬也终于消除了。燕北是离落的女朋友,也是大学同学。两人在一起也有三年了,一直在等离商回国就商量结婚的事,没想到离商会突然回国,这下倒也方便了。
“燕北,你跟落落既然已经住在一起了,这婚礼也该尽快办起来,否则未婚同居终究是要被人笑话的。”落座后离商便率先开口。
“都什么年代了,哪还有人管别人是不是未婚同居。不过我们确实在商量结婚的事。”离落笑着解释。
“什么年代也不能乱来,要按规矩来办事,你们不是商量结婚吗?商量的结果是什么?”
“商量的结果就是等你回来,由你做主。”
“这还像句话。”离商听离落这样说,语气不由地和缓了许多,点头问道:“燕北,你父母在哪里?应该把他们约出来一起商量。”
“我父母在我很小的时候就不在了,我自幼和奶奶生活在一起,头两年奶奶也去世了,家里只有一些远亲,没什么太亲近的人了。”燕北的语气略显伤感。
“不好意思,孩子,我不清楚。”离商听了连忙道歉。燕北笑了笑表示没关系。
“既然这样,一切便由我来做主。我刚回国,旅途劳累。先休息一下,落落去买点菜去,晚上我下厨,做几个好菜,然后再商量婚礼的事。”安排好事情后,离商简单地吃了早饭,又洗了个澡,便去休息了。
这房间是复式结构,室内有楼梯通向二楼。一楼有客厅、厨房、卫生间。顺着楼梯上到二楼,楼梯旁有一个小型的会客厅,向里走便是三间卧室。房间宽敞舒适,很符合离商这样的成功人士。
离商换上睡衣一头倒在自己的大床上,不过片刻就进入了梦乡。在梦里他又见到了去世多年的妻子,她还是生前的样子。离落也变成了小孩子,牵着妻子的手嬉戏打闹着,慢慢地走向阳光里。他笑着去追,却怎么追也追不上。他惊了,慌了,想喊想叫,却发不出声音来。用力一挣扎,突然就醒了过来,身上出了一身的冷汗。就在此时突然响起急促的敲门声。
2
离落买完菜开始往回走,他住的小区离菜市场只隔了一条街。过马路时还在给燕北发着信息:“爸的厨艺很好,比五星级酒店的大厨也不差,他尤其擅长做清蒸鱼。我刚在菜市场挑了条新鲜的,马上就到家了。”
信息刚发出去,一辆闯红灯的大货车便直冲了过来。轮胎与地面的摩擦声与碰撞声瞬间炸开。离落便在错愕中被撞飞了出去。菜篮子翻倒在马路上,新鲜的蔬菜和鸡蛋散落了一地。一条新鲜的鱼儿在马路上拼命地蹦跳着,显示着顽强的求生欲望。但一切都已经迟了。
货车司机嘴里喷着酒气从车上下来,用手扶着车门稳住发软的双腿,嘴里带着哭腔:“我……我不……不是故意的,真的……我……我在踩刹车了,拼命地踩刹车了。”
这一幕都被路过的人看在眼里,有人拿着手机在录像,有人开始打电话报警叫救护车。现场一片混乱。等到燕北得到消息,叫醒离商赶到医院时,看到的只有盖着白布的担架。
燕北当场就瘫坐在了走廊上,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却发不出一点声音。离商站在抢救室门口,手指死死攥着门框,指节泛白。他听着医生说道:“对不起,我们尽力了。”便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气,眼前一黑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离商醒来时,已经躺在了病房里。监护仪规律地发出“滴滴”声,他盯着天花板,眼神空洞得像深不见底的井。一个身穿着白大褂的大夫站在床前看着他。
“好了,离先生,你总算清醒过来了,你已经昏迷了一天一夜了。”
“我怎么了?”
“你是突发性脑溢血,不过好在处置及时,已经没有生命危险了。”
“我怎么会得脑溢血?”
“是这样,离先生,你是旅途疲劳,没有休息好,再加上悲伤过度才造成的,不过现在已经没事。”
离商试着活动了一下手脚,却发现手脚一点知觉都没有,根本不听使唤,不由得心中一阵惊恐。
“大夫,为什么我的手脚不听使唤,难道是我瘫痪了吗?”
“这是脑溢血后遗症,因为处置及时,再加上你身体平时保养得好,过些天应该就没事了。”
“要过多久才能好?”
“每个人情况不一样,根据我的经验最快也要半个月,所以你也不要着急,还是安心养病才好。”
“可我的落落怎么样了?”
“叔叔,你放心,离落的事我会处理的,你就安心养病吧。”燕北也在床边,眼眶红肿,见他醒了,连忙倒了杯温水:“叔叔,喝点水吧。”
离商没说话,只是缓缓转过头,看着窗外医院楼下的花坛,离落小时候最喜欢在这样的花丛里追蝴蝶。没过多久,他开始了一阵剧烈咳嗽,胸口起伏得厉害,这是情绪激动引发的,目前需要静养。
医生并没有骗他,第二天他的手脚开始有了知觉,第三天便可以活动手脚了,第四天已经可支撑着坐了起来,第五天终于可以勉强下床走路了。
可这五天时间对离商来说简直比一个世纪还要漫长。
因为躺在床上不能动,这五天都是燕北在照顾他,她的照顾是无微不至的。不光洗脸刷牙、买饭喂饭,还帮他翻身擦背,甚至还要接屎接尿。
这便非常尴尬了,他这样一个肢体健全的大男人,被这样一个年轻姑娘服侍,实在是难为情,尤其是接屎接尿、翻身擦背。
无事的时候离商常常暗想,如果自己真的瘫痪了,不能动弹,换成离落来照顾,也决不可能做得更好了。心中对她不免更生出感激之情。
其实这种事情完全可以找护工来做,但她不肯,总说护工不精心,凡事总要亲历亲为。担心离商寂寞就常常在床前陪他聊天。可是两人之间可聊的话题实在太少,总会不知不觉地聊到离落头上。每当这时燕北便自觉地终止了聊天或把话题岔开。开始离商只是默默地听着,时间长了便不由得开始回应燕北的话题,但只要话题一转离落身上,他便想到他的落落已经不在了,心口不免一恸。虽然燕北及时岔开了话题,但他还是忍不住落下泪来。
终于到他可以下地勉强活动了,看着眼眶乌青的燕北,心中又是一阵酸楚:“辛苦你了,孩子,去歇歇吧,这些天太委屈你了。”
“叔叔,离落不在了,我就是您的家人。”燕北把刚热好的粥递过去,“只有我们都幸福,他在天上看着,才会放心。”
离商接过粥碗,手还在微微发抖,却一口口慢慢喝着。泪水顺着脸颊滴落在粥碗里,让那本是香甜的米粥多了一分苦涩。
阳光透过窗户落在他手上,也落在燕北替他叠好的衣服上。那是她从家里带来的,帮他换洗用的。
一个星期后,在离商的强烈要求下,医院终于批准他出院了。那天,燕北推着轮椅来接离商,但他不肯坐轮椅,一定要拄着拐杖走出医院。
“我曾经和落落说过,做人要正直、勇敢、脚踏实地,只要能站着,就一定要挺直身板站起来,决不能倒下。”
燕北扶住了他的手臂,钦佩地看着他,似乎又有几分离落的影子在那里。
3
离落的葬礼很简单,但因他生前交友广泛,同事和朋友也多,再加上离商的公司同事和生意伙伴,还有燕北的同学和一些亲朋故友,所以前来吊唁的人却并不少。他们本来是打算参加婚礼的,可现在婚礼却成了葬礼。
燕北穿着一身黑裙,脸色苍白没有一丝表情,从早上起就没说过一句话。对前来吊唁的客人只是简单地打了个招呼,便只盯着离落的照片,眼神像蒙了层化不开的雾。
离商站在她身边,腰杆比住院时挺直了很多,已经不用拄拐了,但却依旧没什么精神。他几次想劝燕北歇歇,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因为他也不知道该如何去安慰她。
离落的骨灰被送出来时,风吹起了地上的纸钱,燕北看着那些轻飘飘的纸灰被卷向天空,突然莫名地一阵空虚,只觉得眼前一阵发黑。她想扶住旁边的花束,手却软得没力气,下一秒就失去了意识,直挺挺地向前倒去。
“燕北!”离商眼疾手快扶住她,见她双目紧闭、嘴唇发白,连忙叫了旁边的朋友帮忙,一起把人送往医院。
急诊室的灯光亮得刺眼,离商在走廊里来回踱着步,完全停不下来,手心全是汗。直到急诊室的门打开,医生拿着检查单出来时,他几乎是立刻就迎上去:“医生,她怎么样?出了什么问题?”
医生看着检查单,语气和缓地说道:“没什么事,病人是低血糖加上情绪激动导致的晕厥,没什么大碍。不过要多注意休息,否则会流产的……”
医生的话还没说完,离商已经惊叫了起来:“什么?会流产?她……你是说她怀孕了!”
“是的,已经两个月了。怎么,你不知道吗?你是她什么人?”医生奇怪地问道。
“我……我是,是她公公。”离商喃喃地道。
“那她丈夫呢?怎么没来。”
“没有了,已经没有了。刚刚结束了葬礼。”
医生吃了一惊,道歉后离开了。离商却僵住了,“怀孕”两个字在他空荡荡的心里炸开,是落落的孩子。那个他没能留住的儿子,以另一种方式留下了血脉。他盯着单子上的“妊娠状态”,眼眶猛地红了,眼泪毫无预兆地砸在纸上。
燕北醒来时,离商就坐在床边,手里拿着检查报告。见燕北醒了,连忙将身子探过去,满眼藏不住的关切。“北北,你怎么样了?”
“叔叔……”燕北声音暗哑着说道:“我没事,只是头有点昏。”
“我知道,医生说你只是低血糖加上伤心过度,好好休息,再补充点营养就好。另外要控制情绪保持乐观,否则对胎儿不利。”
燕北愣了一下,抬头看向离商。离商没说话默默地将检查报告递了过去。燕北接过报告单子,目光扫过“怀孕”两个字时,浑身一震,眼泪瞬间涌了上来,心中有几分酸涩和一丝微弱的暖意瞬间溢满心间。
“是落落的?”离商谨慎地试探着问道。
燕北点了点头,泪水如同断线的珠子一般砸在床单上。
“落落知道吗?”
“不知道,我也是落落出事那天才知道的,本想给他个惊喜,结果……”燕北一边擦着脸上的泪水,一边道:“离落出事后一直在忙,结果就把这事给忘了。”
离商心中叹息道:“真是个重情义的好孩子,只是可惜了离落。”
“你还年轻,又没结婚,单亲妈妈不好当。如果你选择打掉这个孩子我会支持你,相信落落在天上也能理解你的选择。”离商艰难地说完这段话,只觉得心几乎要被掏空了一般。他在等着燕北的选择,虽然只有几秒钟,却仿佛等了一辈子。
“叔叔,你不用说了,”燕北几乎是瞬间便做出了决定。“这孩子不只是我的,也是离落的,这是我们爱情的结晶与证明,更是离落血脉的延续。有这个孩子我才有活下去的勇气和动力。如果孩子没了,我就算死了也没有颜面去见离落。”
“其实你不用这样,单亲妈妈真的不好当,你确定考虑清楚了吗?”
“我考虑得很清楚了,这个孩子我一定要生下来的,你不要劝我了。世界上的单亲妈妈又不止我一个,别人能做到的我也一定能做到。”燕北坚定地说道。
离商眼中闪过希冀的光,用手拍了拍她的后背,语气轻柔和缓:“北北,难为你了。不过这孩子既然是落落的,那么从今天起,有叔叔在,你和这孩子,我来照顾。我是这孩子的爷爷,有责任也有义务这样做。你放心,我决不会让你和孩子受一丝委屈的。”
他的语气很坚定,不像之前那样的空洞无力。燕北抬起泪眼看向他,看到他眼底重新燃起希望的光,那是失去儿子后,被这个小生命重新点亮的光。
“谢谢,叔叔……”燕北咬着唇,声音被哽住了,终于忍不住,将头靠在离商的肩头上哭出声来。这一次的哭声,不再是绝望,而是有了希望和依靠的力量。
离商轻轻拍着她的背,像安抚小时候受了委屈的离落:“别怕,我们一起等他长大,会跑会跳。我们要告诉他,他爸爸是个很好很正直的人,他也一定会像落落一样阳光开朗有爱心。”
窗外的阳光透过玻璃照进来,落在那张薄薄的检查报告上。死亡带来的裂痕里,正在悄悄地弥合,新的希望也开始悄悄地生根发芽。
4
夕阳把客厅染成暖融融的橘色,晚饭后的燕北和离商分坐在沙发两端,中间的空位像道无形的界碑。茶几上放着刚切好的水果和剥开的橘子,都是离落以前最爱吃的品种。新冲的茶叶泛着琥珀色的光泽,散发着淡淡的茶香。
这几天离商把燕北照顾得很好,她的脸色不再苍白,脸上有了开朗和灵动的笑容,一如离落生前的模样。失去亲人的伤痛正在渐渐淡去,毕竟生活还要继续,人不可能永远活在过去。
“你知道吗?我其实是北方人,落落的妈妈才是榕城人。我们是在上海做生意时认识的。”离商率先打破了沉默的空气,“那时创业初期,每天都忙得脚打后脑勺,手里也没什么积蓄,生了病都没时间去医院。结果小病拖成了大病,等到坚持不住去住院时,已经来不及了。”
“我听落落说,那时他还很小,这么多年都是你一个人照顾抚养他长大的。”
“是啊,我答应过他妈妈,一定不能让他受一点委屈。无论再苦再累再忙,我都把他带在身边,给他最好的教育。为了不让他受委屈,虽然这些年一直有人给我介绍女朋友,可我一直没有再娶。也是为了落落,我本来有好几次机会可以升任公司副总,最后也不得不放弃了。”
燕北听得有几分动容:“那时候一定很不容易吧?”
“倒也没什么,当时觉得很难,现在想想却是满满的幸福感。落落从小就聪明,知道我一个人工作不容易,他从来都是不哭不闹,懂事得让人心疼。”离商拿起一瓣剥好的橘子放进口中,酸甜的汁水漫开时,眼中有了一丝温热的感觉,“他上小学时很没有安全感,我走到哪里他便跟到哪,像个小尾巴,怎么也甩不掉。我知道他是怕我也像他妈妈一样突然就不见了。晚上加班时我就把他带到公司,我在电脑前工作,他就在沙发上安静地看图画,然后用蜡笔在白纸上画画。有一次我加班到很晚,忙完时见他在沙发上已经睡着了,手里还攥着他画的图画——是我和他手牵着手抬头看天空,而他妈妈长了一对翅膀在天上飞,旁边还有字写的‘妈妈去了天堂’。‘堂’字不会写,用拼音代替的。那时我便知道他一直在想着妈妈,那幅画我也一直珍藏到了现在。”
“其实这种亲情缺失带来的不安全感,我是能够感同身受的。我父母去世得早,是奶奶带大的。虽然我小时候家庭条件不好,但奶奶总尽她最大的能力让我吃饱穿暖。”燕北的手摩挲着沙发扶手的纹路,眼神中闪过温馨的光,“那时我家条件真的不好,衣服都是亲戚朋友送的,再由奶奶改得合身才穿。所以我上中学前穿的都是旧衣裳,为此还常常被同学嘲笑是丑小鸭。那时的我非常自卑,每次都哭着跑回家找奶奶。奶奶每次都会笑着安慰我,还给我讲丑小鸭变白天鹅的故事,她说做人要乐观向上,要努力,不要在乎别人的眼光,才能活出自己的精彩。”
“你奶奶是个了不起的人,可惜我没能见到她。”离商轻声叹息。
“是啊,奶奶确实了不起。我上中学后奶奶退了休,可她闲不住,又找了兼职来做,一个人赚两份钱,家里的条件才开始好起来。”燕北回忆着,“我和离落是大学同学,离落那时阳光开朗、自信活泼,而我因为童年的经历则自卑内向、孤僻不合群。一次偶然路过操场,当时离落正在打篮球。我当时虽然对他有了好感却不敢表白,只会远远看着。谁知那篮球不知怎么突然向我飞来,正砸在我胸前。我当时就被砸懵了,身上穿的是我勤工俭学买的新裙子,看着裙子上被砸了个篮球印子,一时没忍住,蹲在地上大哭起来。吓得离落赶紧跑过来安慰我,可不知怎么,他越安慰我哭得越凶。”
“我后来听落落说,他认识了一个女孩子,与众不同,非常能哭。他说他从不知道人的眼睛里居然能装下那么多泪水,看来女人果然是水做的。”离商笑着说。
“后来我和离落成了朋友,我曾问过他为什么选我做女朋友。他说一个流了许多眼泪的女孩子心中一定有许多委屈,而他最看不得女孩子受委屈,所以打算用一生来安慰这个女孩子。他这样说了,我也这样信了。并在他的鼓励下开始积极参加学校组织的各种活动,还学会了唱歌、跳舞和瑜伽,人也开始变得开朗了。”
离商望着燕北眼中泛起的温柔,拿起一块切好的苹果递过去:“落落这孩子,从小就心软。他能对你这么好,也是骨子里带的善良。”
燕北接过苹果,咬了一小口,清甜的汁水漫过舌尖,眼眶却微微发热:“他总说,遇到我是他这辈子最幸运的事。其实我才是,若不是他,我大概现在还是那个躲在角落里不敢说话的丑小鸭。”
“现在可不是了。”离商看着她,语气认真,“你现在眼里有光,像落落说的,是会发光的白天鹅。”
“你知道吗?离落见过我奶奶的。那是你去非洲的第一年,奶奶当时拉着离落的手说:‘这孩子长得真好,一看就和我家北北是天生的一对。能娶到我家北北做媳妇儿是你上辈子修来的福气。你和她在一起时一定要对她好,见不到她时心中也要时常念着她。’当时我以为奶奶一定可以看着我穿着婚纱幸福地嫁出去,可没想到一个月后她老人家便离开了这个世界,再也看不到我穿婚纱的样子。”燕北心中涌出一阵伤感,想着自己可能这辈子也不会穿上婚纱了,也不会再有人像离落一样爱自己了。
“没关系,我相信你奶奶一定在天上和落落保佑着你,还有你的孩子。他们肯定希望你以后的日子天天幸福快乐。”离商有些忘情,伸手握住了燕北的手背。一时间空气仿佛凝固了,二人四目相对都有些感动,看向交握的双手时,心头一震,又飞快地分开了。
夕阳已经彻底落了下去,两人都沉默了。离商拿起茶杯喝了一口茶,想平复一下纷乱的情绪,却发现杯里的茶水早已凉了,凉中透着一丝丝苦涩。
所有的话题似乎都和离落有关,他仿佛化成一道无形的细丝将二人连在一起,虽然看不见,却能真实地感受到他的存在。
离商从怀中掏出香烟想点上一支,掩饰自己的尴尬,可目光不经意间扫过燕北的小腹——那里虽然还很平坦,但他知道有一个小小的生命正在孕育着。
“早点休息吧,你现在不能累着。”离商开口,声音里带着长辈的关切。
说完便拿起茶几上的烟灰缸,径自去了二楼的会客厅。那个烟灰缸是个又厚又重的钢化玻璃制品,可以当防身武器用的那种。
点上烟深吸一口,将烟灰抖进烟灰缸,升起的烟雾似乎呛到了他的眼睛,泪水在这一刻夺眶而出。
5
离商是总公司派过来的,相当于钦差大臣。分公司的几个老总和他也是老相识,自然不敢指使他工作,因此他的工作很轻松,每天都很早下班。
榕城的深秋天气依然多变,早晨还是晴空万里,下午下班时,天空突然泼下瓢泼大雨。离商想到燕北早上出门时并没有带伞,便早早离开公司回到家,燕北果然还没下班。
他伸手从柜子上拿了一把长柄雨伞准备出门,不小心手指被伞柄划了一个小口。心中疑惑地皱了皱眉,不明白家里为什么会有一把劣质的雨伞。不过现在不是计较的时候,出了门,开着车便直奔燕北的公司去了。
燕北站在公司楼下的屋檐下,看着雨帘里模糊的车流,想着是叫车还是等雨小了再走,却看见离商打着伞,从公司对面的马路走了过来。
燕北愣了愣,快步迎了上去。雨幕里,离商穿着深色外套,手里举着一把黑色大伞,正望着她这边。看到燕北,他往前迎了两步,把伞往她头顶倾过来:“雨太大了,附近不好停车,我把车停在马路对面了,这就带你过去。”
伞面很大,足够遮住两个人。雨水打在伞面上,发出闷闷的声响,倒把周围的嘈杂都隔在了外面。燕北盯着脚下被雨水打湿的地面,忽然有温热的液体从眼角滑下来。
“怎么了?是不是淋到雨了?”离商察觉到她的异样,停下脚步问。
“没有。”燕北摇摇头,声音有点哑,“就是觉得……有点突然。”
离商没再追问,只是把伞又往她那边挪了挪,自己半边肩膀露在了雨里。燕北看着他被雨水打湿的肩头,忽然想起以前离落总是说“下班自己打车吧,我正加班呢”,就算是下雨了,他也只会潦草地补一句“那等雨小点再走”。他不是不爱,只是忙起来就顾不上这些细枝末节,粗心得像个没长大的孩子。燕北以前一直理解他,毕竟男人当以事业为重,他的工作忙,自己不该过多打扰。
离落的爱粗枝大叶但一直都在:燕北说饿了,他便放下一切帮她点外卖;说冷了,便会脱下自己的衣服给她披上;她不舒服了,他会端来一杯热水嘱咐她多喝点。
可离商不一样。他的关心更加细腻温柔:没等她说饿,爱吃的饭菜已经端到她面前,并且记得她不吃姜;家里的温度永远适宜,不会让她冷着热着;甚至记得她随口提过一句“今天要加班”。这份细心,像温水慢慢漫过心底,却又带着点酸涩——如果离落也能这样,哪怕只有一次,在雨天站在楼下等她,该多好。但是没有,不管下不下雨,她都是一个人回家。
“以前离落总说,等他不忙了,就每天接我下班。”燕北吸了吸鼻子,声音轻得像雨丝,“可他总忙,总是有做不完的工作,加不完的班。”
离商撑着伞的手顿了顿,轻声说:“男孩子事业心重,总想着工作更重要,我年轻时也这样。但他心里一定是记着的,就是嘴笨,又爱逞强。”
燕北的眼泪掉得更凶了。原来离落不是不在意,只是他的细心没来得及表达出来。而现在,替他把这份细心做出来的,是他的父亲。
雨还在下,离商把伞完全偏向她,自己的后背已经湿了一片。燕北往他身边靠了靠,想把伞推过去些,却被他轻轻按住手:“别动,你现在不能淋雨。”
那一刻,雨声、车流声都好像远了。燕北看着离商鬓角被雨水打湿的发丝,忽然觉得,眼前这个男人身上,有离落的影子——那种认真关心的样子,只是离商的更加沉稳、细腻、温柔。
两人终于走到了车子跟前。上车后离商收起雨伞:“雨天路滑,你系好安全带,我慢点开。”
“谢谢叔叔。”她吸了吸鼻子,声音里带着哭腔,却比刚才轻快了些。
燕北攥着衣角,看着离商湿透了的半边衣裳,心里又暖又涩。离落从未给过她的雨天接送,由离商补上了。这份感动里,有被照顾的安心,有对离落的想念,还有点说不清的滋味,就像那雨里的伞,明明能遮住风雨,却总隔着一层,让她清楚知道,撑伞的人是谁,又不是谁。
6
榕城的西餐厅里飘着舒缓的钢琴曲,离商替燕北拉开椅子,又把菜单递过去:“看看想吃什么,这里的奶油蘑菇汤很好,落落很喜欢,总要我陪他来,说是享受父子间难得的亲情时光。其实我知道他只是担心我工作太累,想让我放松一下。”
因为是周末,两人都休息,便一起出来逛街,不知不觉便来到离落生前常去的西餐厅。
燕北刚翻开菜单,就听见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燕北?这么巧。”
她转过头,看到一个身材高大魁梧的壮年男子站在身后。这男子名叫楚雄风,是燕北的上司,穿着一件浅灰色西装,手里还拿着公文包,看着像是刚结束工作的样子,浑身上下透出十足的干劲。
“楚总。”燕北连忙站起来,离商也跟着起身,礼貌性地点了点头。
“这位是?”楚雄风的目光落在离商身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好奇。
“这是离落的父亲,离叔叔。”燕北介绍道,又转向离商,“这是我们部门总监,楚雄风楚总。”
“离先生您好。”楚雄风主动伸出手,“难怪看着眼熟,之前在离落的葬礼上见过。不过当时太匆忙,没来得及和你打招呼。”
离商握了握他的手,礼貌又不过分亲热。他注意到楚雄风的目光在燕北身上停留了两秒,才转向自己——那眼神里有关切,甚至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温和,不像单纯的上下级。
“楚总也是来吃饭?”燕北坐下后问道。
“刚和客户谈完事,过来填下肚子。”楚雄风顺势在旁边的椅子坐了下来,却没立刻叫服务员。
“楚总真是辛劳,周末也不休息。”
“没办法,客户就是上帝,上帝需要,我也只好勉为其难了。”楚雄风笑着解释,一切看起来都这样和谐。
“我对离先生是久仰大名了,听说你是业内有名的儒商,还出过诗集。今天终于有了当面请教的机会。”
“请教不敢当,都是朋友们的抬爱罢了,上不了台面的。”
“你真是太谦虚了。不过这个离姓倒是很少见,我不知道居然还有这个姓,我是第一次见,是汉族吗?”
“这个姓虽少见,但确实是汉族姓氏,最大的好处是重名率很低,几乎没有。”
三人一起笑了起来,气氛又融洽了不少。
楚雄风一边聊着天一边看向燕北:“你最近气色好多了,之前总看着没精神,是不是还在为离落的事……”
“我没事了,楚总。”燕北笑了笑,“离叔叔一直照顾我。”
“那就好。”楚雄风点点头,拿起菜单看了一眼,又自然地提了句,“你胃不太好,别点太油腻的,他们家的蔬菜沙拉挺新鲜。”
离商握着水杯的手指紧了紧。楚雄风对燕北的饮食习惯显然很熟悉,甚至连她胃不好都知道。他看着燕北低头道谢的样子,心里像被什么东西硌了一下。他知道自己不该介意,燕北有自己的工作和社交,可看着另一个男人对她这般上心,那种感觉很复杂,像担心自家的花被人随意触碰,却又清楚自己没有资格去阻止。
服务员送来餐点时,楚雄风又开口:“下周部门团建去郊外,正好出去散散心,爬爬山,运动运动,多呼吸新鲜空气,对身体有好处。”
“谢谢楚总,我……”
“她不去。”离商突然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见两人都看向自己,他放缓了语气,看向楚雄风时眼神很平静,“燕北怀孕三个多月了,医生说要多休息少运动,更不要去人多颠簸的地方。”
楚雄风脸上的笑容顿了顿,显然有些惊讶,但很快恢复了自然,只是看向燕北的目光里多了层审慎的关切:“怀孕了?怎么没听你说?既然是这样就该多注意休息,团建的事我来安排,安心养身体最重要。”他又转向离商,“离先生有心了。”
离商皱皱眉头没接话,只是把温热的汤碗往燕北面前推了推:“慢点喝,小心烫。”
楚雄风没再多说什么,目光却依然没有离开燕北,偶尔还会提醒一句“牛排还是七分熟的刚好,太生了不好消化”,又或是“柠檬水别多喝,凉”。他的关心始终保持在恰当的距离里,没有越界,却又无处不在。
燕北能感觉到气氛里的微妙,一边小口喝汤,一边悄悄观察离商,只见他正低头切着牛排,侧脸在灯光下显得有些严肃。最后却还是把切好的小块推到了她盘子里,就像离落以前做的那样。
离商本能地感觉到楚雄风的目光偶尔落在燕北身上,他告诉自己要冷静,楚雄风是燕北的上司,关心下属很正常。可心里那点不舒服像水草一样,还是悄悄缠了上来。
吃完饭告别时,楚雄风对燕北说:“有任何需要帮忙的,随时给我打电话。”又对离商点了点头,才转身离开。
看着楚雄风的背影消失在门口,离商才收回目光,对燕北说:“看得出来,他很喜欢你,正在追求你对吗?这是你的私事,我无权过问,毕竟落落已经不在了,你们也没结婚。”
燕北听出他的声音里有几分伤感和酸酸的味道,不由得想要调侃他一下“你是吃醋了吗?”,但这话在口里转了一圈,终觉不妥——这话对爱人说还可以,对长辈太放肆了。于是改成了:“离落刚离开不久,我现在只想把孩子生下来,不想考虑其他的。”
晚风穿过餐厅的落地窗吹进来,带着点凉意。燕北裹了裹外套,看看身边的离商,又想起楚雄风温和的叮嘱,心里忽然有几分迷乱。
离商走在她身边,脚步不快,刻意配合着她的速度。他没再提楚雄风,只是在过马路时,很自然地走到了她外侧。路灯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偶尔交叠在一起,又很快分开——就像此刻他们心里的距离,明明因为守护同一个人而靠近,却又因为各自的顾虑,始终隔着一点说不清的距离。
7
午后的阳光刚漫过窗台,门铃就响了。难得的周末,离商和燕北都在家。离商打开门,看到一个穿着藏青色制服的中年男人,胸前别着工作证,上面印着“纪委 刘勋”。
“离先生,打扰了。”刘勋递过证件,语气严肃,“关于离落同志的事,有些情况想和您了解。”
离商心里一愣,虽然不知道是什么事,但还是把人请进客厅。燕北刚切好水果出来,见气氛郑重,默默把盘子放在茶几上,往旁边退了退。
刘勋坐下后,先简单介绍了自己的身份,是纪委的科长,目前正在调查一起侵吞国有资产案,然后便直入主题:“离落同志去世前,曾向我们寄过一封举报信,说他发现了所在单位高层的贪污线索,还说手里有关键证据,但还没等我们正式接触他就出了车祸。”
离商心头一震,端着水杯的手猛地一抖,水溅在裤腿上都没察觉:“你说什么?车祸不是意外?”
“目前还没有证据,但我们调查发现,肇事司机在事发前已经在那条路上绕了三圈,而且是见到离落后才突然加速的。事发后他自称是当天喝多了酒迷了路,又错把刹车当油门,但这显然只是借口罢了。我们查过,事发时他虽然满身酒气,但血液里的酒精浓度根本没超标。他自己把责任全揽在身上,表示愿意承担一切后果,但是显然他只是幕后主使推出来的替罪羊。”刘勋看着离商,“我们怀疑,这起车祸很可能和他掌握的证据有关。”
离商的脸色瞬间白了。他一直以为儿子是单纯的意外离世,可现在看来,这背后更是冰冷的阴谋。
“他没跟我提过这些。”离商的声音发颤,转头看向燕北。
燕北的脸色一样惨白:“他也没跟我说过,工作上的事情我也从不过问。”
“我们理解。”刘勋叹了口气,“离落同志很谨慎,可能没告诉任何人。但他掌握的线索对我们来说至关重要,是我们破案的关键。你们看看能不能回忆起什么来,又或者他生前提到过什么关键的人和事。”
离商闭上眼睛,指尖深深掐进掌心。想着离落生前和自己通的每一次电话,回国后和他说的每一句话,却依然毫无头绪。转头看了看燕北,燕北也失望地摇了摇头。
“我……想不起来。”离商转过头看向刘勋,眼底满是红血丝,“我刚回国,回国后还没来得及和他长谈便出了事,之前他从来没跟我提过工作上的事,更没说过什么证据。”
刘勋没意外,只是拿出笔记本:“如果您之后想起任何细节,哪怕是他随口说过的话、做过的反常举动,都请联系我。离落同志是为了揭露贪腐牺牲的,我们一定要查清真相。”
送走刘勋后,离商站在客厅中央,背挺得笔直,肩膀却在微微发抖。燕北走过去,轻轻扶住他的胳膊:“叔叔,你坐下歇会儿吧。”
离商慢慢坐在沙发上,双手插进头发里:“他怎么什么都不说呢?”声音哑得厉害,“哪怕跟我透个气,我也能帮他想想办法。”
燕北蹲在他面前,握住他冰凉的手:“离落一定是不想让你担心。”
“这孩子会把东西放在哪呢?”离商喃喃自语着,又猛地跳了起来,开始翻找离落的遗物。可是所有能找的地方都找了,却一无所获。
老旧的铁盒里是他和燕北的情书,依然保存得很好;“妈妈在天堂”的相框已经褪了色,却也保存完整;他的日记本、书籍也都翻了个遍。
离商跌坐在沙发上,脸上浮现出痛苦和不甘的表情。燕北正想要安慰他,他突然又跳了起来,大叫道:“那是什么?”
燕北顺着他的眼神望过去,不由得一愣:“那不是离落的雨伞吗?怎么了?”
离商伸手从柜子上将那把黑色长柄雨伞拿了下来,看了看上次划破自己手指的地方:“落落为什么会有这样一把劣质雨伞?”
“听他说是朋友送的,有纪念意义,所以从来不让我用。”
“什么样的朋友会送他这样的伞?”离商心中暗想,却没说出口。他试着握住伞柄,顺时针一旋——“咔哒”一声轻响,伞柄居然被旋开了,里面嵌着个指甲盖大小的银色U盘。
“找到了!”离商的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颤抖。
二人将U盘插进电脑,都屏住了呼吸。文件夹点开,里面是密密麻麻的表格和转账记录——几百万甚至上千万的资金,从空壳公司流向私人账户,时间跨度长达三年,粗略估算金额居然高达几十亿,而这还只是冰山一角。在这份转账记录后面还有一份长长的名单。随着屏幕的滚动,名单里的一个名字突然引起二人的注意。“楚雄风”三个字像根针,猛地刺进眼里。
燕北的脸色瞬间白了。她想起楚雄风对她的照顾,想起他在西餐厅里恰到好处的关切,那些曾让她觉得温暖的细节,此刻都蒙上了一层寒意。原来他不是单纯的关心下属,或许从一开始,他就在留意她和离落的动向。
离商的手指停在鼠标上,指节泛白。他盯着屏幕上的名字,突然明白:“楚雄风!难怪落落什么也没说,原来敌人就在身边。”
“楚雄风认识落落吗?”离商转头问燕北。
“认识,我们虽然不是一家公司,但彼此之间有业务往来,每次都是离落对接的,所以他们很熟。每次见面时楚雄风都很热情,但离落对他却很冷淡。我曾私下问过他,他只说不喜欢楚总这个人,觉得他虚伪。如今想来,原来是早知道他和贪腐案有关。”
“我早知道,落落是正直的,就算嘴上不说,面上也一定会流露出来。这孩子藏不住心事,才会遇害的。”离商的脸上显出骄傲又哀伤的神情。
他说着将U盘拔了出来,用力攥在手中。U盘的棱角将手掌硌得生疼,但他并没有松手。因为他知道这不是普通的U盘,是离落用生命坚守的正义和良知。如今这责任落在了他的肩上,他要为儿子守住这份坚持,只有这样才对得起离落的付出。
“叮咚——”这时门铃突然响了。
8
燕北走到猫眼前一看,后背瞬间沁出冷汗:“是楚雄风。”
“什么?他居然还有脸来。这个恶棍!开门,让他进来,我倒要看看他又要耍什么把戏。”离商说着将U盘塞进衬衫的口袋里,又整了整衣襟,目光冷峻地看向门口。
门打开时,只见楚雄风一身休闲装,更衬得身材修长挺拔。脸上依然带着惯常的温和笑容,手里还提着一袋水果:“今天公司团建,爬山时路过采摘园,便采了一些回来当公司福利,所有员工都有,我给你也带了一份。”他一边说着一边迈步进来。
“麻烦楚总费心了,我又没参加团建,也不好拿东西。”燕北后退了半步,语气略显疏离。
楚雄风走进客厅,把水果放在茶几上:“公司人人都有,也不好落下你。”他笑着坐下,目光扫了一下略显凌乱的房间和没有收起的电脑,“怎么?在收拾房间吗?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大家都是熟人,不用和我客气。”
“不用了,这种事情怎么好麻烦楚总呢?”离商看着楚雄风的笑脸,只觉得这人好虚伪,虚伪得让人恶心,“你还有别的事吗?”他的语气冰冷,明显是下了逐客令。
“我对离先生是久仰大名的,上次在西餐厅巧遇时间太匆忙,也没来得及向你请教,今天正好有时间,跟离先生学习学习。”楚雄风的样子看上去很真诚,但离商却只觉得厌恶。
“我有什么能教你的?学做人吗?那还是回家去和你家的长辈去学吧。我还有事,就不奉陪了。”离商转身向二楼走去。
楚雄风的脸色变了变,但立刻又换上了温和的笑容,跟了上来:“早听说离先生为人是出了名的热情好客,不论是谁来拜访都不会拒人千里之外。可惜今日一见才知道名不副实。”
离商回头看了他一眼,皱了皱眉:“我对待客人向来是朋友来了有好酒,若是那豺狼来了,迎接它的只有猎枪。”
“不知今天你打算用好酒还是猎枪来招待客人?”
“那要看来的是朋友还是豺狼。”离商恨声道。
“哈哈哈,离先生真是幽默。”楚雄风一边说着一边大步走上二楼的会客厅,找了把椅子坐下,又点上一支烟,深吸了一口,然后吐了个大大的烟圈,将烟灰弹进了烟灰缸里。
离商没料到他居然会如此无理,向来温和儒雅的他一时间也不知该如何应对,只好在对面坐下,对他怒目而视。
“之前和离落合作时,他私下拿走了一件不属于他的物品,我曾多次找他讨要,但都没结果。”楚雄风态度悠闲地看着离商,“现在我相信这件东西已经到了离先生手里,希望你能把东西还给我们,毕竟这样对大家都有好处。”
听楚雄风这样颠倒是非,离商大怒:“你是说我儿子离落是小偷,是贼吗?”
“你不要误会,我只是说他拿了不属于他的东西。现在你只要把东西还回来,无论你提什么条件,我都可以答应。”
“我这里没有你要的东西。”
“离先生不要固执,我早知道那件东西就在你身上。”
离商听他这样说,不由得条件反射一般地看向自己的衬衫口袋,但随即明白对方在诈他,便立刻挪开目光:“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这里不欢迎你,请你离开吧。”
但他这些小动作自然没有瞒过对方,楚雄风冷笑了一声:“离先生想必还不知道这件东西的价值吧,只要你开口,要多少钱都不是问题。”
“想要用钱收买我吗?你打错主意了,我可不是一个在乎金钱的人。”
“我知道离先生是个成功人士,早已身价百万,但你要是我们合作的话保证你的身价翻上十倍,甚至百倍,总比离落车祸去世的好。”
“是你们,果然是你们设计的车祸。现在还要威胁我吗?你们打错了主意。”离商跳起来大叫道。
“说话要有证据,离落的车祸只是意外。不过现在的社会意外是很多的,例如火灾、坠楼。如果不想意外发生,你最好能认清形势。”
“滚,你这个流氓、恶棍、无赖,从我的家里滚出去。”离商怒不可遏地瞪着楚雄风。
“你知道这样做的后果吗?你知道这会让多少人家破人亡。”
“一群和你一样的贪官污吏和人渣,死的越多这个世界才越干净。”
“冥顽不灵,和你的死鬼儿子一样,只会挡别人的路。”
“我很高兴,我有一个正直无私的儿子,他比你干净一万倍。”
楚雄风的脸色变了又变,终于忍无可忍跳了起来:“真是敬酒不吃吃罚酒。我要的东西就没有拿不到的。”
他说着手已经伸向离商的衬衫口袋,但手刚探出去就被离商猛地攥住手腕:“想要用强吗?你这个没有礼貌、没有教养的家伙,拿开你的脏手。”说完便一拳砸在楚雄风脸上。
楚雄风被打得踉跄后退,随即红着眼扑上来:“是你自找的,就别怪我用强。”说完两人就扭打在了一起。
燕北在楼下听到二楼的争吵声,也跟了上来。见此情景便冲上前去想将两个人分开,可她刚抓住楚雄风的胳膊,就被他狠狠一脚踹在小腹上:“走开。”楚雄风的声音狰狞得像地狱里爬出来的鬼怪。
燕北连退数步,小腹传来一阵剧烈的绞痛,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她一脚踏空,大叫了一声,整个人从楼梯上摔了下去。
“北北!”离商看到燕北跌下楼去,眼睛都红了。他猛地抱住楚雄风一用力,二人一起摔倒在地上。茶几被撞翻,玻璃杯摔在地上,碎片溅得到处都是。钢化玻璃的烟灰缸顺着墙边一直滚到楼梯角。
二人在地上撕打起来。离商到底是上了几岁年纪,平素身体虽好,可时间一长便被楚雄风压制住。
楚雄风一只手扼住离商的咽喉,一只手伸向他的衬衫口袋去掏U盘。离商一只手拼命想要掰开他的手臂,另一只手拼命地护着口袋里的U盘,可却渐渐开始力不从心。
恍惚中他仿佛看见了离落出现在他的面前,叫着:“爸爸加油,不要放弃。”可他真的坚持不住了。
就在这时,只听“砰”的一声,扼在咽喉的手突然松开了。楚雄风身子一斜,倒了下去。新鲜的空气瞬间冲进他的肺部,他被呛得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眼泪顺着眼角流了下来。好半天才缓过来,抬头看时,只见燕北手里拿着可以当武器用的烟灰缸,后背抵着墙壁滑坐下来。而楚雄风头上汩汩地冒着鲜血,昏倒在地上。原来是燕北从楼下爬了上来将他砸昏的。
“谢谢。”离商喘着粗气坐了起来,只见燕北一只手捂着小腹,整个人蜷缩在地上,嘴里发出细碎的痛呼声,“孩子……我的孩子。”
此时他才发现燕北的裤子渗出了血迹,那血迹已经顺着她的大腿淌到了地上,心脏骤然一阵紧缩。
“挺住,北北,不要动。”他听到自己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用外套裹住燕北,手都不敢用力,“北北,别怕,我们去医院,马上就到了。”
他飞快地拨打了120,又给纪委的刘勋打去了电话。不过片刻,刘勋便带人赶到。众人将楚雄风控制起来,又合力将燕北抬下楼送上救护车。
9
医院的抢救室外,离商靠着墙壁滑坐下来。走廊的灯光惨白,映得他的脸色更加苍白。时间在这一刻几乎停滞了,他看了几次手表,时间却如同定死了一般一动不动,让他怀疑这手表是不是坏了。可掏出手机来看,时间一样没有变化。
浓重的消毒水味道让人心躁。不知过了多久,医生终于出来了,摘下口罩看向离商:“患者已经脱离了危险,但孩子没有保住。还有,她失血过多、情绪低落,需要好好休养。”
离商走进病房时,燕北正睁着眼睛望着天花板,眼泪顺着眼角往枕头上淌。看到他进来,她突然抓住他的手,指甲几乎嵌进他的肉里:“对不起……叔叔,我没保住他……那是离落唯一的孩子……”
离商反手握住她的手,掌心的温度却暖不了彼此的冰冷:“没关系。”他听见自己说,声音平静得不像自己,“以后还会有的。”
燕北忍不住了,猛地扑到他的怀里放声痛哭,泪水打湿了他的衣襟。离商坐在床边,轻轻拍着她的背,目光却落在窗外——那里有棵光秃秃的树,像极了他此刻的心情。
他不知道燕北是否信了那句“以后还会有的”,可他心里清楚,不会再有了。这个孩子是离落留在世上的最后一点痕迹,也是他和燕北之间唯一的牵绊。孩子没了,那根看不见的线就断了。
孩子!离落的孩子,是他在世间存在过的证明,是他来过、爱过留下的痕迹,可这一切都将不复存在。有些东西碎了就是碎了,比如那个未出世的孩子,比如他和燕北之间,曾因共同守护而靠近的温度。
病房里很静,只有燕北压抑的哭声。离商看着她苍白的侧脸,想起离落小时候的画,画里“妈妈在天堂”。如今他也去了天堂,还有个没出世的孩子,只在记忆深处留下了浅浅的痕迹。
他轻轻地扶燕北躺下,替她掖了掖被角:“睡会儿吧,醒了就好了。”
燕北闭上眼,眼泪还在流。离商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外面灰蒙蒙的天。他知道,生活还要继续,以后的路还得走。只是身边的人,就算还在,也好像隔着什么,再也回不到之前的距离了。
接下来的日子,楚雄风的案子尘埃落定,那些名单上的人陆续被查处,离落的名字被写进了表彰通报里。刘勋送来了大红色的先进人物表彰证书,并邀请离商和燕北去参加表彰大会,但都被拒绝。他们觉得对逝者的告慰已经可以结束,没有必要再来揭开心里的伤疤,相信离落在坚守心中的正义时,也不会在乎这些虚名。
可接下来的日子越平静,心里的空缺就越清晰。孩子没了,离落留下的最后一点牵连,也越来越淡了。
燕北出院后便想要搬走,出去租房子。她觉得自己和离落毕竟没有结婚,以前有个孩子,自己和这个家、和离商才有了联系与羁绊。现在孩子没有了,她和离商便没有了任何关系,再住在这里似乎并不合适。
然而离商并不这样认为:“你说过的,‘我们是一家人’,永远是一家人,孩子在或不在不会有什么改变。将来就算你再恋爱、要嫁人,也不会有什么改变。再说,你真的想和我成为陌路吗?真的想要做陌生人吗?”
看着他赤诚的眼神,燕北最终不再坚持,含着泪留了下来。日子还是一如既往地过了下去,只是他们之间的话题越来越少,偶尔有人提到离落,另一个人也会马上岔开话题,这似乎成了一个禁忌,却也没人想过要打破。这样的沉默成了常态,自从孩子没了之后,他们像两只小心翼翼的刺猬,明明想靠近取暖,却又怕刺伤彼此。
一年后,离商接到总公司的调令,去北京主持新项目。
尾声
高铁站的广播里响起检票通知时,离商正帮燕北把被风吹乱的碎发别到耳后,这个动作他做得很熟练,如同条件反射一般自然。
“到了那边我会给你发消息。”离商把行李箱的拉杆递给她,“春节放假时我会回来,一起给离落扫墓。现在交通也方便,节假日有时间我也会回来的。”
“叔叔,”燕北突然开口,声音被风吹得有点散,“你到了北京要按时吃饭,年纪大了别总熬夜。”
离商笑了笑:“知道了,你也多保重身体。”他提起行李箱,“该进站了。”
他转身走向检票口时,身后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燕北从后面追上来,在他转身时,用力抱住了他。她的肩膀很轻,带着点颤抖,声音贴在他耳边,像羽毛落在心上:“离商,我爱你。”
离商浑身一震,行李箱的滚轮在地面上发出“咔哒”一声轻响。他能感觉到她的脸颊贴在自己肩头,温热的,带着点潮湿,一时间愣在那里不知如何回答,只是本能地也伸手将燕北拥在怀中。
“像离落一样。”她的声音依旧轻柔,可这句“像离落一样”像道惊雷,在他心里炸开了,是像爱离落那样爱他?还是说,这份爱里,始终带着离落的影子?
离商愣在那里,张了张嘴,好半天才只说出三个字:“我也是。”这三个字轻飘飘的,却像块石头,沉在两人之间。
燕北松开了手,退开半步看着他,眼里闪着光,又像含着泪,却在笑:“一路顺风。”
“你也保重。”
离商拖着行李箱走进检票口,在安检仪前回头时,燕北还站在原地,朝他挥着手。他也举起手,看着她的身影在人群里越来越小,直到被进站的人潮彻底淹没。
转身走向站台的那一刻,有温热的液体突然从眼角滑下来,砸在行李箱的拉杆上。离商抬手抹了把脸,才发现自己哭了。他知道燕北那句话里的重量——那不是简单的告白,是两个被同一人牵挂过的灵魂,在漫长的陪伴里生出的、连自己都分不清的羁绊。
而燕北站在原地,看着高铁缓缓驶离站台,直到变成一个小点。风掀起她的衣角,眼眶里的泪终于忍不住落下来,打湿了胸前的衣襟。她不知道刚才为什么说“像离落一样”,是这份爱里有对离落的思念吗?还是对离商的依赖?或许是在绝境里互相支撑过的、独一无二的情谊。
站点上音乐响起,一个不知名歌手的声音传了过来:
“人潮人海 我们擦肩而过
衣角扬起的风 还停在那刻
浩瀚星空 我数着星子闪烁
你眼里的光 曾是唯一坐标
你是否还记得
那句轻轻承诺
转身时的背影 都刻着轮廓
曾经拥有的 像潮涌进心海
每朵浪花 都在说别离开
多想对你说 说我有多爱你
从初见第一眼 到时光尽头
说你也在爱着我 别让等待落空
原来幸福 就藏在一句主动
说出你的爱 让我看见存在
别让沉默 把期待都掩埋
说出你的爱 驱散所有迷茫
你眼里的光 才是我的方向
说出你的爱 别留半分顾虑
心跳的声音 早已经藏不住
说出你的爱 直到海枯石烂
这份期待 会永远 珍藏心最深处”
高铁加速驶向远方,把榕城的风景抛在身后,两个人的距离越来越远,但心灵却好像越来越近。就像此刻隔着千里铁轨,他们都知道,有个人在远方,带着彼此的牵挂,好好地活着——这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