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冬月之恋
那年夏天,我原来工作的单位宣布破产,我应聘到一家电子厂从事电工的工作。
一天,班长对我说,你来厂里也有两天了,大体也都熟悉了,你就开始上夜班吧。看我面有难色,班长接着说,你也知道,现在公司实行承包制,人手紧,一个萝卜一个坑,边干边适应吧。你放心,我给你安排一个搭档,人家也是老师傅的!
我跟在班长的后面进了配电房,一进门,一股热浪扑面而来,成排的电柜后面传来电器工作发出的细微的“嗞嗞”的声响。那时正是中午休息的时间,头顶上一台老式吊扇“呼呼”地没命地转着。电扇下面的长条桌子上,一个皮肤黝黑的男人穿着短裤,赤着膊,仰面八叉地躺着,“呼噜呼噜”地打鼾,睡得正香。
“二奎醒醒,醒一醒!”班长用手捅着男人的大腿说。
那个叫二奎的男人一骨碌坐起来,揉着惺忪的眼睛看着班长和我。班长给我们做了介绍,二奎伸出一只大手和我握了握,说,欢迎你来!
从这一天起,我和二奎便熟识了。我们一起值班,不管是白天还是黑夜,只要车间有事,两个人便形影不离,一起出去维修。二奎做事倒也勤快,一点不摆老大哥的架子,只是有时工作有些毛糙,一副大大咧咧的样子。有一天晚上,车间一处设备运行不正常,20安的熔断芯烧掉了好几次。二奎查了半天,也没查出个所以然来,为了避免麻烦,他便索性将20安的熔断芯换成了40安的。说来奇怪,整个晚上,那设备便再也没有“怠工”。我提醒二奎说这样做是否合适,他耸耸肩,轻描淡写地说,没什么不合适的,只要在咱们班上没出事就行。这看来是他的经验,我知道老电工大都是很油滑的。
二奎没什么爱好,他平时不喜欢看电视,也不喜欢耍牌,只有一样,爱好喝酒,一餐不喝酒,心里便闷得慌。用他的话说,他这辈子算是跟酒结缘了。听说我不胜杯酌,沾酒便脸红,他替我惋惜道,男人不喝酒,这辈子可少了很多乐趣呀。他比我大两岁,那时已经结婚,老婆带着襁褓中的女儿住在农村。大多数时间,二奎一个人呆在厂里,平时也是光棍一个。一个人有一个人的好处,吃饭的时候,他往往拎一瓶纯谷酒,就着一碟泡椒咸菜,一小碟花生米,自斟自饮,品啧有声,吃得倒也津津有味。
那一天,我们几个同事在厂门外老崔家的小餐馆里吃饭,二奎很高兴,喝得有些高了,仍一个劲儿地与人划拳赛酒。众人酒酣耳热之际,忽然停电了,眼见着周围的住户家里有电,大家知道是老崔家的电路坏了。
老崔正在为难,他媳妇笑道,今儿“电老虎”都在咱家里,还愁没电吗?女人点亮一支蜡烛,笑吟吟地走过来问,麻烦哪位师傅帮忙看一下咯?
二奎站起来,自告奋勇地说,我……我去看看!一边回头说,哥几个慢慢喝,可……不许……偷奸耍滑,等我回来哟!
老崔的媳妇面带微笑,瞪大了眼睛注视着有几分醉意的二奎,眉宇间闪过一丝疑虑,那意思,你能成吗。
二奎黑了脸,大着舌头说,小瞧人了不是,这点酒还醉不了我!说话间径奔墙角的那块表箱去了。
老崔在一旁打着手电,二奎掏出随身携带的一支验电笔,在表箱里四处拨弄了几下,说,空开(小型断路器)坏了,去买一只空开来,换了就好!
公路对面的五金店还没有关门,老崔很快过去买了一只空开回来。二奎麻利地将空开换上去。咦,咋还是没电呢?
呃!二奎打着酒嗝说,空开是好的,你家欠费停电了吧?说这话时,他的脸更红了。
一句话提醒了老崔的媳妇,可不,成天价忙着生意,还真把这茬给忘了。二奎给电管所打去电话,把老崔家的表号报过去,人家一查,果然是欠费了。老崔的媳妇掏出智能手机,二奎帮着在上面摁了几下,欠费很快续上了。几分钟后,二奎在电表的复位键上长按了几秒钟,只听“嗒”的一声,电来了。
谢谢你哦,二奎师傅!老崔媳妇感激地说。
二奎却有些不好意思了,讷讷地说,那空开可以退掉的!
没事,没关系的。老崔媳妇说。
二奎回到酒桌,几个人吆五喝六,又喝了几杯。
悠着点,可别喝醉了,你们今晚可是要上夜班的!一个同事对我和二奎说。
没事,我清醒着呢!二奎晃着油黑的脑袋说,再说,还有小林呢,他可没喝什么酒。
是啊,放心吧,还有我呢。我说。
吃完饭,我和二奎回到住处,休息了一会儿,当晚11点半便赶到车间里上班去了。有些事情偏偏天不遂人愿,你看吧,平时我们电工都很清闲的,偏偏那一晚接班以后事情特别多,我和二奎分开行动,仍然忙得不亦乐乎。天快亮的时候,我们各自总算忙完了,我和二奎在配电房里见了面,二奎告诉我说,三号车间的一台空压机电机坏了,机修的人员正在抢修更换电机,待会儿还得接线。我看他一脸倦容,呵欠连天,便说,你歇歇吧,我去接线。他揉着饧涩的眼睛说,那就辛苦你了。
我赶到三号车间,两位机修师傅刚好换好了电机。我很快接了线,启动电机试运行,电机发出沉闷的嗡嗡的声响,——仍然不正常。两名机修师傅一脸懵逼,质疑说,这不跟刚开始一个样嘛,你们是不是搞错了?!凭经验,我知道是控制电路出了问题,倒不一定是电机的故障。我仔细一查,果然发现是接触器的主触头烧坏,引起了缺相故障。我暗自嗔怪二奎做事太马虎,却又不便向机修的人员明说,只是说事情很快会处理好的。我回到配电房,取了台新接触器换上,故障果然排除了。
过了两天,主任将我和二奎找去,询问那天晚上我们当班的情况,我猜测多半是机修人员向生产部门打了小报告。果然,主任批评了我们,并狠剋了二奎一顿,警告他如果以后上班酗酒,定作直接开除处理。二奎默不作声,只是暗暗吐了个舌头。
厂里停产闲暇的时节,我在外面揽了一些水电活,邀二奎一起干 。二奎做事依然改不了粗枝大叶的毛病,不是将预埋的底盒装歪了,便是将双联开关少放一组线,有一回更是直接将太阳能的热水管接在了大便器的进水箱上,所幸发现及时,并未酿成严重后果。对此,屋主是颇有微辞的。一次,一个屋主对我说,你们这位师傅这么马虎怎么行呢,你应该找一位好搭档才是啊。这让我有些尴尬,嘴里说,他除了马虎点,技术还是不错的!
一天,二奎打电话来兴奋地对我说,他们村子里的旧祠堂准备拆了重做,他签了合同,将拆迁的活儿承包了下来。他算了一笔细账,认为里面还是大有赚头的,问我是否愿意加入。我谢绝了他的好意,说,这种体力活我从未做过,只怕做不来的。我又提醒他一定要注意施工安全。他笑着说,将房子推倒,清砖拉瓦,有什么呀,这种事情,我十八岁刚出社会那一阵子可没少干。
然而后来偏偏出了事,二奎带着一伙民工在拆一堵旧墙时,墙体突然垮塌,重重地砸向猝不及防的几位民工。由于没戴安全帽,也没有采取任何防护措施,一名民工当场被压身亡,另有两名民工受了重伤,二奎的一条腿也被砸断。
二奎自此离开了电子厂,这期间我去看过他两次。他的脚伤虽然已经痊愈,但却从此离不开拐杖。他依然爱喝酒,只是精神有些颓唐。听说后来他们家搬到了外地,我从此便再也没有见到他。
2017年10月21日 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