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雨了,大黄卷起下垂的舌,它踉跄地走在那幽暗的青石路上,赤红的鼻镜朦胧起一阵雾气,挂在尖嘴上的唇开始发颤,终究没能覆盖在空荡荡的口腔,从青石间挤出的一抹绿刺痛了它又小又圆的眼睛,它哭了。
大黄以前是爱这些绿色的,它常常带着它的金钱尾去村子西面的野地里寻找这些绿色,找到了就会躺在地上,张开它的嘴巴,用舌头抚摸这些绿色。
听说那里以前是坟地,村里的人也很忌讳,常常出现在这里的只有大黄、几只野鸟,还有郁郁葱葱的绿色。大黄喜欢待在这些绿色里,用它的舌触摸,直到觉得这些绿色都是它的,它的眼球便开始充盈着泪水,就又回到村子里去了,村里的人总说它看到不干净的东西,大黄于是不能讨村里人喜欢,可是村里人偏偏又喜欢它招财的金钱尾。
大黄很懒,它总是在街角蜷缩着。它的懒似乎不是天生的,看着别人穿梭在狭窄的巷道,它时常感到孤独甚至有一些恐惧,刚要起身,却又想起来什么,就这么站着,放下它的舌头,迈不开步子。
回想起有一天,巷子里热闹了起来,大黄认识他们,是阿强一伙人,他们手搭手,肩靠肩的,形成一道栅栏,他们赖着墙壁围成一座碉堡,他们的中间有一个人貌似很受欢迎,他们的谈话也渐渐地热烈了起来,一伙人开始手舞足蹈,他们的舞姿不会整齐,却又都朝一个方向伸展,他们饰演的是伴舞。
大黄的视力很好,透过他们的缝隙,它能看见在一伙人中间的是村口卖西瓜的阿贵,一顿欢愉过后,大伙似乎都很尽兴,一伙人忘乎所以地离开了,他们似乎把阿贵落下了,阿贵躺在地上不肯离开,他像大黄一样躺在地上,他也很懒。
大黄记得阿贵以前不是这样懒的,他的身体不怎么硬朗,可总是带着咳嗽和西瓜来找大黄,他是村子里唯一知道大黄爱绿色的东西的人,大黄也喜欢他。
大黄像往常一样奔向阿贵,阿贵却不像往常一样把切好的西瓜拿出来,大黄发现他的底下都是西瓜里面的颜色,大黄很欣喜,它不假思索地舔干净阿贵的身子,它享受地舔起阿贵沾满西瓜的发丝,它把地上的都舔干净了,便趴在阿贵的身体上,慢慢地等着阿贵拿出藏好的西瓜,大黄喜欢阿贵身上的绿色,阿强一伙人貌似也喜欢这绿色。
直到一伙人又回来了,奇怪的是他们似乎又不喜欢阿贵了,他们说着悄悄话,他们的四肢也不像跳舞时协调了,他们好像看不见阿贵身上的绿色了,大黄还能看见,这些藏在阿贵身子里的绿色从头上慢慢地流了出来。
大黄看得出来,他们厌恶阿贵了,他们安静地离开了,脸上却挂着西瓜里面一样的颜色。
阿贵一直躺着直到傍晚被一伙人叫走了。
他们去了大黄爱去的地方,阿贵看来也喜欢那里。
可是阿贵没有再带西瓜来了,大黄它回到了那个角落,它的脸上还沾着阿贵的颜色,用舌头却不能全舔干净,它有点害怕了,却不能像一伙人一样安静。它哭了,哭得凄惨,从这以后,它开始懒了,去野地的时间也变得少了,它想忘掉阿贵流出的绿色。
还有一天,大黄把舌头放下的时候,它记得那个颜色了,它终于跌跌撞撞地离开了街角。它寻着阿贵的颜色来到坑坑洼洼的巷道,这天的人们更热闹了,把这狭窄的小巷挤得透不过气来,村里人围着一个庞然大物,却都与这庞然大物保持距离,这给大黄创造了空间,大黄爬上路边的草堆子,大黄看清了,趴在在这庞然大物旁的是阿强,他的底下就是那颜色。
大黄感到不安了,几乎快要哭出来。
住在村南面的李大婶笑了,村里的其他人不怎么想笑,他们又用手捂住嘴巴,捂得很严实,大黄也看不清他们的表情,他们翻出袋子好像在找什么,看了看阿强就用一只手揽住袋子,一只手掩着脸。
大黄知道阿强那天是找阿贵要西瓜了,它飞快地冲到阿强身旁,它觉得阿强应该藏着不少西瓜,它像发现绿色一样爬到阿强身上,它用舌头舔,用眼睛找,用鼻子嗅,却只能找到一点点阿贵身上的绿色。
大黄哭了,哭得委屈。
村里人不开心了,有人提着大黄的尾巴,把它扔到巷子里。
大黄觉得阿强应该吃的都是西瓜里面的颜色,于是吃进去的绿色也只有一点。村里人也爱吃西瓜,可是他们只向阿贵要坏掉的西瓜,而且他们去李大婶的摊子去得更勤。
有一次大黄路过李大婶的猪肉摊子,阿强也是高兴的,李大婶把颜色最好的给了阿强,李大婶也觉得好,她的桌子底下也是那个颜色。
她常常把坏掉的颜色卖给村里人,村里人也小心翼翼地把这些都收起来,装到袋子里,不让别人看见。
村里人也转手把口袋里破旧的颜色给李大婶,此时的他们却都不像看到阿强时一样高兴,他们都把好的颜色给阿强,回家以后,他们都想着吃掉其他人更多的颜色。
大黄觉得他们的手上、脸上,还有看不见的地方,都是一个颜色。
过了几天,村里人带着几个外乡人进了野地,大黄很乐意把绿色也分给他们,他们在野地里晃悠着,比划着,不一会就笑起来了,大黄也很高兴,走在他们跟前带路,开心地叫唤着。
不一会儿,他们把野鸟吓走了。
他们好像不乐意阿贵享受这绿色,几个外乡人想走了。
村里人把他们带回到村子里,只剩下李大婶和几个人,他们拖着阿贵去了没有绿色的地方,阿贵也没有说什么,只是大黄隐隐约约看不到阿贵身上的绿色了。
大黄又哭了,它伤心地把阿贵留下的绿色都藏起来,野地里的绿色格外鲜艳。
到了傍晚,大黄再回到村子里的时候,几个外乡人还没走,他们好像没有什么不开心的了,李大婶拿出最好的颜色招待他们,他们围着桌子津津乐道,大快朵颐。要走了,他们也从自己的袋子里拿出许多颜色分给了村里人。
大黄叫唤了起来,村里人好像忘记了,突然又想到了什么,他们抄起棍子想要殴打大黄,张牙舞爪的样子想要把大黄吃了,大黄分明看到了他们的牙缝里、指甲里挤满的都是阿强的颜色。
大黄于是更不受村里人待见了,饿了几天的大黄在夜晚寻觅食物的时候,它在李大婶的桌子下面,看到了阿贵的颜色,不只这些,每家每户的窗帘上、门把手上,还有他们走过的地板上都是阿贵和阿强的颜色。
天还没亮的时候,野地里就热闹了起来,村里人用锄头、铲子把绿色都挖出来,头朝底地,连同阿贵和阿强的颜色一同用泥土掩埋起来。
大黄第一次觉得自己似乎分辨不清颜色,他们吃的好像都是西瓜里面更小更不起眼的颜色。
没过多久,野地里都是歪歪斜斜的,用泥土和砖块堆叠起来的四角东西。这些东西把野地划得支离破碎,把天空也划得四分五裂,一块一块的云朵摇摇欲坠,掉到野地里散化成浓浓的雾气,终于把村子也笼盖起来。村里的人也很得意,他们不用再为夺取他人更多的颜色而烦恼,也不会为拿出更少的颜色而感到不安,更不用担心这些更不起眼的颜色不小心流出来而用手捂住口鼻了。
密密麻麻的人涌进这里,再也容不得大黄,大黄回到了小巷子里,唯独经过李大婶的摊子的时候,村里人都说她生病了,病得不轻。
接连不断的人生病了,村里的人都躲进四角东西,生病的人还是不断增加,恐慌在密闭的四角东西间蔓延,他们用布条把身体的每一个部位都掩盖起来,再也看不见什么颜色。
荒废的村子里只剩下大黄,它住在那条幽暗的青石街道,只有从青石间萌发的一丝绿色陪它,大黄晃了晃他的脑袋,趁着还清醒的时候舔了舔,它愣住了,绕着这里转了几圈,它的头紧贴着地面,像是什么祈祷的仪式,它终于把这绿色抚摸干净,然后安静地离开了。
四角东西倒了,里面的人都愧恨着,他们要把自己的胃和肠子都抽出来用开水冲刷,可是不断有颜色从眼睛里,耳朵里,每一个毛孔里涌出。即使把这些都洗干净了,尽管他们没有吃下这么多,这些更不起眼的颜色附在看不见的地方,不断地生长着,直到给他们的身体涂上了一层颜色,他们就像没有包裹的染料,把碰到的一切事物都染上颜色。
村子里没有人了,取代四角东西的是像往常一样郁郁葱葱,就像是这些都是大黄的了,可是大黄却看不到一点绿色。
大黄不再喜欢绿色了。
雨停了,大黄还想哭,可是挤不出一滴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