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居北京的日子,我喜欢游走紫禁城,一遍一遍不厌其烦。朱红琉璃的沧桑一直在默默述说着寄情于千秋万世却仍力不从心的明清王朝。回想当年懵懂无知的少年岁月,在单纯的快乐之外总会隐约地遥羡那些生于京城长于京城的孩子。想象生在皇城根下,长在胡同里的人,可以那样真切的贴近历史,是怎样一种幸福。于是,相比古时的北京城,对于近代的上海滩,不经意间便少了许多亲切与念想。也许,中国历史留给我最为美好而耐人寻味的回忆,一直停驻于漫长却一统的唐宋明清。纵然封建社会的礼教统治频遭诟病乃至摒弃,可如果能够选择,我宁愿忽视近代中国的颠沛流离与灾难深重。所以,潜意识下便怠于亲近近代的人物与文字。这是多么幼稚而浅薄的恨屋及乌。
怀抱着对这段千疮百孔的历史思考甚廖的惭愧,在天津读书的那几年,我频频漫步五大道,试图更深切地体悟一个世纪前任列强肆意瓜分的中华是如何疼痛与呻吟。循迹张爱玲的童年,安意如曾形容那时的天津“散发出暧昧模糊的气息,它被逼夹在上海和北京之间,颤巍巍站不住脚,伸不直腰。” 多年以前站在上海外滩,我只懂得欣赏华灯初上的繁华,而今却能嗅到空气中那近代留下的一抹苍凉。“有阳光的地方让人瞌睡,阴暗的地方有古墓的清凉。” 张爱玲对于童年的回忆是青色而略显冷淡的。我不是张迷,却多少闻得她有关家庭的回忆并未算得上幸福。去年游走旧金山,曾意图寻访爱玲故居,却终未成行。布须街645号。我将这个地址牢记于心,却顾虑重重。七月流火的盛夏,花太香,过于艳丽的气氛并不适合与这样一位传奇女子做任何照面。
“时光太瘦,指缝太宽,不经意的一瞥,已隔了经年。” 日渐告别守旧与传统的中国,却终归难于真正兼容并蓄西方的价值理念。若非有机会寄居于海外,怕是永远要沉溺于当局者迷的怅惘之中。唯有旁观,才能看见自我。有时候会下意识察觉,这是一个表里不一的年代。也许,这本就是一种传承千年的性格。从国家到个体,无时无刻不为提高外邦外族对我们的评价而努力装裱修饰自己。如若说这亦是一种虚荣,我不置可否。这又是一个浮躁与不智甚嚣尘上的年代。当盲目抛弃过去,却模仿他人而不得时,更多的结果怕是取了他人糟粕而去了自己精华。
仅仅物质的充沛总归离精神的富足相去甚远。以虔诚而谦逊的心情找寻并渴望一份灵魂的安详。“此心澄定,亦无苦楚。” 若在古时,想必是一幕“青灯古佛,了此余生”的淡泊。武侠世界里,独爱古墓里的小龙女。金庸先生曾形容,“她一生爱穿白衣,当真如风拂玉树,雪裹琼苞。” 女子如若貌美,必似语笑嫣然,般般入画,这是东方千年文化里无可撼动的审美观。然而小龙女的与众不同,在于她的生性清冷,与世隔绝。出尘脱俗,无杂念,便无苦楚。于是,我方才真正理解,何以当养育她十余年的孙婆婆凄惨离世之时她会那般淡定自若,滴泪未流。当七情六欲都可被冷眼旁观之时,恐人世之间再无任何芜杂可乱其心境。
2016,秋日渐深。
我开始喜欢翻看过去的照片,却不再想处处留影当下的风景。我开始善于聆听他人的言语,却不再轻易表述自己的心情。我开始学会宽容陌生人的伤害,却不再随意接受新鲜的友谊。我开始眷恋独乐乐的寂寞,却不再羡慕众乐乐的狂欢。李易安笔下的“争渡”,名为争强好胜,我欲取其语境之意,在一片酒醉花美的暮色中,盼归心情之切,划桨太急,惊扰了滩边的鸥鹭。争渡,可以以莽夫之勇瞬时划破平静,却不得不相形见绌于一颗宁静致远定而生慧的心。
于是,后知后觉,我该恬淡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