胖妹说:“以后,别那么冲动。动起手来,总归我们盲人吃亏。我委屈,拿你肩膀靠靠就好。”<br />曹师说:“就是不放心你一个人生活,才努力让你喜欢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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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ig><big>01</big></big>
码字久坐,久坐腰酸。
街口盲人按摩店,体重160斤的彝族胖妹儿,手厚肉丰赛熊掌,肥而不腻有劲道,将我全身肌肉搓、揉、推,捏、拉、提、捶。感觉她肉中有我,我肉中有她。
痛并快乐,血脉舒展。乃按摩八字精髓。
算起来,街口盲人按摩店已开五年。顾客匆匆而来,匆匆而去,个个都是尘世中的大忙人,忙生存,忙生意,忙生活,忙得腰酸背疼腿抽筋,忙得肉体走太快,灵魂追不上。
忙人与盲人,有什么区别呢?
一拨一拨大忙人,涌进盲人按摩店。心急火燎者催问:等多久?还等多久?
胖妹儿说:快了快了。
40分钟过去,客人冒火:你说快了,怎么还没完?
胖妹儿说:我看不到钟,只凭感觉。
客人骂:感觉个毛,瞎X。
胖妹儿说:老板,咋能随便骂人。
客人高声道:晓不晓得老子一分钟多少钱上下,耽误老子,店卖了你也赔不起。
话音未落,曹师从后面的厨房里冲出来,冷冷道:那我们不做你的生意,免得耽误你做生意。
彼时,曹师正切菜宰肉备午餐,手里拎着一把明晃晃的菜刀。
客人一行三人,大为惊诧,叫骂着怒夺菜刀。
一场架就打了起来,店里客人纷纷逃窜。
曹师一把刀在空中乱舞,没伤到客人,反伤了胖妹儿,血顺着手臂哗哗流。
辖区派出所民警说:“曹师,你两只眼睛都是瞎的,就不怕把谁的脑袋给砍下来。”
曹师说:“我是正当防卫。”
民警说:“人家徒手,你手持菜刀,你说你是防卫?”
曹师说:“他们先动手,我就是防卫。”
所幸三位商界奇才,毫发无损。按治安管理条例,曹师被拘留十五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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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ig><big>02</big></big>
按摩师喜欢熟客,看重生客。
头一回接待生客,使出浑身解数,尽心推拿,卖力按摩,生客就能变成熟客。熟客习惯了师傅的手法,常来光顾,不去别家,彼此熟上加熟。
一个盲人按摩师,有几十个熟客,一年的花销也就够了。
胖妹儿是按摩店的头牌,熟客多多。
胖妹儿不是全盲,是严重弱视,视人睹物能瞧出个大概。太费力,就懒得细看,靠听。
熟客又叫回头客,回头客上门,胖妹儿不回头,单凭脚步声,就能对上号。
我轻轻地来,正如我轻轻地走。胖妹儿亲亲热热叫:罗哥来啦;罗哥慢走哦。
我说,能不能不叫我罗哥,听着太像驼背了。
曹师笑容满面招呼:罗老师来了,罗老师辛苦。
我说,能不能不叫我老师,听着太像骂人了。
俩人异口同声问:那我们叫你啥嘛?
我说,叫我小罗。算了,听着太像民族乐器。你们随意吧。
老子都恨死这个姓了。
后来,曹师叫我“兄弟”。
释放归来,曹师愁眉苦脸,悄悄告诉我:兄弟,我对不起胖妹儿。
我说:你只是不小心误伤。
曹师说:她一个月不能上钟。一个月啊,没收入。每个月她都要寄钱回去,她弟弟看病花费大。
我说:那你卖力多上几个钟,补偿她。
曹师说:力气我有的是,就怕她不喜欢我了。
我暗吃一惊:她喜欢你?我怎么没看出来。
曹师说:你们明眼人,谈恋爱是靠看的,眉来眼去传个情。我们不一样,我们凭心去感觉。
曹师懂得眉来眼去,他不是先天失明。10岁那年除夕,放鞭炮炸伤了双眼。
10岁前,曹师的世界五彩缤纷;10岁后,曹师的世界幽深黢黑。
11岁,父母离异。父亲带他四处求医,良医庸医一致意见:能不能复明,除了治疗,还看运气。
10年过去,运气没来。
10年里,曹师割腕、撞墙,数次自戕未遂。手腕额头,伤痕累累。
死不了就活下去吧,生命只有一次,就算世界变了颜色。
20岁之前,中医学院是曹师最熟识的地方。在那里,曹师从失明患者变成盲人按摩师。
曹师手感绝佳,不光在按摩上。我曾见他切菜,行刀如飞,嗖嗖嗖,一根粗圆莴笋,瞬间变成一堆菲薄笋片。饭馆墩子望尘莫及。
曹师当上按摩店主厨,是在胖妹儿加盟之后。以前,大家吃饭叫外卖,省事省时间。
胖妹儿不娇气,连上十个钟,不喊腿软,不叫手酸,唯独吃不惯外面的饭菜。
曹师提议,外卖又贵又难吃,不如我们自己开火。
大伙摇头笑,我们几幅颜色,买菜是可以的,谁有本事做?
曹师说:我来。
店是赵姐开的,大凡小事,由她定夺。
“小曹,你试试吧。“赵姐笑着说:“只怕你把自己切来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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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ig><big>03</big></big>
按摩师的颈椎,腰肌也通常劳损。生意淡时,大家就互相按摩,算是一项员工福利。
胖妹儿第一次给曹师按。曹师局促,紧张,脸发热。
胖妹儿满头大汗,敦促:放松啊,平常总叫客人放松,你自己倒放不松了。
曹师说:我松,马上松。
过了会儿,曹师说:胖妹儿,你好香。
胖妹儿手上加了把劲:瞎扯,我一身汗味。
曹师说:真的。清香,就是清香。
胖妹儿一巴掌拍曹师屁股上:妥了。
曹师说:别人都按半个钟,你好像才给我按了几分钟啊。
胖妹儿:你没劳损,松松筋骨就妥啦。
夜深,按摩店里睡了4个人。曹师、老何、赵姐和胖妹儿。
曹师和老何睡外间,赵姐和胖妹儿睡里间。
老式一套二的房子,里外间贯通,中间无门,有风穿堂而过。迷糊中,曹师又嗅到一缕清香,入鼻沁心,幽幽绕绕,来来回回。
大约是胖妹儿洗过头,散发出的芬芳。
曹师的心被撩拨了。
清香气息近在只咫,又遥不可及。小时候,依偎在妈妈身边入睡,总伴有一股淡淡清香。那是很遥远的时光了吧?曹师回想不起,那时自己多少岁。
妈妈去哪儿了?他无数回问父亲。
父亲说:很远的地方。
问来问去,总是这个答案,曹师就不再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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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ig><big>04</big></big>
弟弟病重,胖妹儿请假回老家攀枝花。
临走,趁店里没客人,曹师塞给胖妹儿一叠钱,说:你带着。
胖妹儿推拒:咋能要你的钱。
曹师说:说的什么话,我的就是你的。再说,你一个月不能上钟,都是我害的。
胖妹说:以后,别那么冲动。动起手来,总归我们盲人吃亏。我委屈,拿你肩膀靠靠就好。
曹师心都暖化了。
胖妹儿不在的日子里,曹师无精打采。
老何一边给客人按摩,一边阴阳怪气地唱:当你在穿山越岭的另一边,我在孤独的路上没有尽头,思念是有一种病,哦,思念是一种病……
曹师心里直发毛。
老何人不坏,就是怪。夜里老听MP3,专挑恐怖故事,不戴耳机,说是有氛围。
曹师童年在乡里,被人扮鬼吓过,留下后遗症。心里怕,找老何协商几次未果。
胖妹儿说:老何,你再放这些鬼东西,我就梦游,把你脑袋当西瓜切,信不信?
老何置若罔闻。
转天夜里,胖妹儿轻脚走到老何床前,抚其脑袋,敲其颅骨:嗯,熟了,熟了。
老何惊醒,一身冷汗。从此必戴耳机。
立秋,胖妹儿回店,脸上挂着笑,臂上戴黑纱。
笑容和黑纱,大家都看不到,只顾分享攀枝花的新鲜枇杷和芒果。
半夜,胖妹儿嘴咬被子一角,嘤嘤地哭。
大家方知,胖妹儿的弟弟病故了。
胖妹儿父母早亡,只有一个弟弟,寄养在远房亲戚家。
弟弟一去,胖妹儿在这世上,再无至亲。
春节,按摩店歇业一周。
曹师带胖妹儿回乐至老家,见父亲,走亲戚。
小小一个村落,户户沾亲带故,年饭是漫长的流水席,俗称“转转会”。初一到十五,一家一家轮流转。风颤巍巍的吹,云慢腾腾的走,院落空坝上摆放十几张老木桌,一大堆热菜冷肴不歇气地端上来。
大年初四,轮到曹师家。曹父主厨,曹师搭手,胖妹儿帮忙,越帮越忙,打烂碗,碰翻锅,手被热油烫了,脚被滑落的菜刀砍出一条血口。
曹老汉脸色就难看了,心说这弱视的胖丫头,咋比全盲的儿子还笨拙?
胖妹儿很难堪,说:我好笨啊。
曹师说:就是不放心一个人生活,才努力让你喜欢我。这些家务,你不擅长,以后我全包。
不放心一个人生活,才努力让你喜欢我。这是我听过的,最动人的情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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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ig><big>05</big></big>
大年初六,胖妹儿独自坐上回城的班车。
曹师没走,父亲这几年在县城搞装修,存了笔钱,打算年后带曹师去北京治眼。听说有一种新型的“眼台植入术”,很有复明的希望。
那么多年,曹师已经不指望复明。
看得见,看不见,日子又有多大改变?
人生就是这样,当你不指望好运的时候,好运就来了;当你认为不会出现奇迹的时候,奇迹就发生了。
在北京,曹师接受了“眼台植入术”。双眼先是有了光感,然后慢慢能看清物体形状。
一天天的,越来越明朗清晰。
喜大普奔的消息,第一时间要分享给爱的人。
曹师出院,没回老家,直奔按摩店。父亲说:还回去做什么?学门手艺,找个正常人的工作。
曹师说:按摩就是手艺,也是工作。
父亲黑着脸,不吭声。
老何我看见你了,赵姐我看见你了,小张我看见了,胖妹儿我看见你了。
曹师拥抱每一个人,仔细端详他们的脸。最后,抱住胖妹儿,不肯松开。狂喜的小心脏,突突地跳。
大家欢呼雀跃,让曹师请客,去附近川菜馆摆一桌。
曹师激动点头:必须的,必须的。
胖妹儿说:你们去,我看店。
老何打趣道:少了谁也不能少了你啊,就当吃你和曹师的定亲饭。
赵姐附和:对头对头,我看店,你们去。
胖妹儿咬咬嘴唇,说:我不去。
一连几天,胖妹儿总躲着曹师。可那么小一个店,躲也躲不开。
曹师百思不得其解,逮住胖妹儿问:我治好了眼睛,你怎么不高兴?
胖妹儿说:我当然高兴,为你高兴。
曹师说:瞒不过我。以前我看不见,都能感觉到,你开心不开心,走路、喘气、说话是不一样的。何况我现在看得见了。
胖妹儿说:对呀,你看得见了。我们就不是一个阶层的了。
阶层!这个词太戳心了。
众生为何不平等?为何有人高耸云端,有人低入尘埃?
曹师想不出答案,只是对胖妹儿更好。
曹师的似火热情与胖妹儿的冷漠如冰,恰成鲜明对比。
转眼过了清明,曹师接到父亲的电话,说家有急事,务必速回。
曹师坐上返乡的火车,一去无音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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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ig><big>06</big></big>
曹师走了,大家唉声叹气,胖妹儿倒显得开朗。
按摩闲聊,我说:胖妹儿,你傻啊,怎么不和曹师一起回去。
胖妹儿说:跟他回去做什么,又不是一路人。
我说:曹师那么喜欢你,你俩的感情又不是充话费送的,得来不易啊。
胖妹儿说:以前,他不看见我,我看得见他。虽然模糊,可我也知道他很帅气的。现在,他能看到我了,还会喜欢我这个潲水桶么?
沉默片刻,我说:胖妹儿,别那么悲观。
胖妹儿说:我丑我笨我知道,他越对我好,我越自卑。不是有那么句话吗——与其卑微到尘埃,不如转身离开。
盲人最大的障碍,不是视力,而是勇气。话说到这个份上,任何安慰都苍白。
无论如何,悲伤总好过卑微。
就在胖妹儿铁心了断时,曹师风风火火杀了回来。半夜,他乒乒乓乓砸按摩店的卷帘门。店里人以为失火了,连滚带爬起来开。曹师蓬头垢面冲进来,上气不接下气道:“我是逃婚跑出来的。”
说完,扑通一声跪在胖妹儿跟前,拉住胖妹儿的手说:“跟我结婚,跟我结婚,你不答应,我把眼睛戳瞎。”
胖妹儿腿一软,双膝跪地,把精干的曹师拥入怀中。
两个人哇哇嚎啕,一条街的汽车警报器都震响了。
农村的婚宴和年夜饭,异曲同工。
艳俗粗笨的二层小楼,粉刷一新,张灯结彩。风颤巍巍的吹,云慢腾腾的走,院落空坝上摆放十几张老木桌,一大堆热菜冷肴不歇气地端上来。
席间,我偷偷问曹师:娶胖妹儿,你后悔不?
曹师说:怎么会?我舍不得她,闻不到她身上的清香味,我睡不踏实。她也舍不得我。
我又问:你怎么知道她舍不得你?
曹师说:那天,我回乡,胖妹儿来过火车站。她藏在站台的柱子后面,想找我。以为我没看到她。其实呢,她比柱子还粗,藏不住。哈哈。
蜜月第三天,乐至县城举办“烧烤节”,曹师带胖妹儿去玩。
沿途一条河,蜿蜒流淌。河边土路歪斜狭窄,几个脏孩子嬉戏打闹,见他俩亲亲热热路过,便尾随其后,齐唱童谣:瞎肥婆,瞎肥婆,曹猴子娶了瞎肥婆,就像蚂蚁骑骆驼。
胖妹儿恨不得把头低进土里,怕曹师冲动,低声道:“小娃瞎闹,别当真。”
曹师愤愤道:“大人这么想,小娃才这么喊。”回头喝斥:“再唱踹死你们。”
脏孩子面无惧色,唱得愈发欢腾。
曹师怒火腾地蹿上来,转身冲过去,飞起一脚,踢倒其中一个。那孩子打了几个滚,顺着斜坡,滚入河中。
一群孩子惊叫,曹师赶紧跳河捞人,跳下才想起自己不会水。
救援者赶到,把曹师拉上岸,孩子已不知漂到何方。
曹父变卖房子,变卖家具,能卖的都卖了,又东挪西借,凑足一笔钱,赔给死者家属。
家属收了钱,并不领情。声称:赔偿应当应份。可一个娃的命,钱也换不回。
曹父抹着泪走了。
回到临时栖身的烂瓦房,曹父边哭边骂:“灾星、霉星、扫把星,肥得像猪。双河乡里,龙庙村里有的是好女娃,他不娶,还逃婚,关都关不住,硬要娶你来。活该寻死,活该寻死啊……”
胖妹儿说:“我会照顾家的。”
“照顾个鬼,滚!”曹父顺手抄起一根木棍,扔向胖妹儿。
胖妹儿也不躲,任木棍击中肩膀,钻心地疼。
胖妹儿到监狱探视,曹师向胖妹儿提出离婚。
胖妹儿说:“我等你,你好好表现,争取减刑。”
曹师说:“出去后,我都老了。”
胖妹儿说:“老了我养你。”
曹师说:“傻胖妹儿,你还年轻,不要白白耽误自己。”
胖妹儿说:“你娶了我,我就是你的女人。我再胖再丑再蠢,也一辈子赖定你。想休我,你休想。”
曹师双手捂脸,泣不成声。
胖妹儿回到按摩店,每天抢着上钟,拼命挣钱。大部分收入,都寄给曹师父亲;剩下的给曹师买日常用品。
没客人的时候,胖妹儿就独坐发呆,遥望店外众声喧哗的世界。
这个世界,有人高耸云端,有人低入尘埃;有人飞黄腾达,有人一落千丈;有人平步青云,有人偃蹇困穷;有人腰缠万贯,有人窘迫潦倒。不管多么不平等,不管谁会离开谁,不管谁会放弃谁,反正曹师不会放弃胖妹儿,胖妹儿不会离开曹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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