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河 (四)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每天白天,我都围着张然转。但是到了晚上,我就会去找谢晓晶。对我而言,学校的生活是特别枯燥且无聊的。我有一些爱好,但是在学校里都无法施展。宿舍不允许带除了学习相关以外的任何东西,包括手机大家也都是偷偷的带。但是人总是需要一个生活的重心的,不然就会像离开了行星的卫星一样,在浩瀚的宇宙中再也找不到方向。小的时候是围着母亲转,等到了高中以后,这个生活的重心又变成新的人。每到一个阶段,我都需要重新寻找一个生活的意义。但是我运气很好,初上高中的时候遇见了谢晓晶,没过多久又碰见了张然。

我和谢晓晶不在同一个班级,但是在学校当中,我却总能找到一些关于她的蛛丝马迹。有时候是在老师的办公室听到各科老师谈论谢晓晶,有时候她则是会出现在一些我身边同学的口中。我经常有意识的去搜索一些关于谢晓晶的蛛丝马迹,就像是拿着放大镜在一张布满了相同面孔的画册上寻宝一样,每当找到一点,都会收获一丝孩童般的喜悦。

而最有意思的东西,无非就是校报了。

在我高中以前的学校,也基本都有类似校报的东西。因为喜欢看书,作文写得还好。经常会有老师主动找我去替校报写一些刊物。但我自己其实对这件事情从来都不是太上心。我很清楚,这世界上存在两种语言,一种是发自内心的真诚的话语,还有一种是为了讨好别人而学习的东西。前者在很长一段时间被我视为珍宝,而后者则经常让我感觉厌烦。

就像是那年父亲的葬礼,来来往往来了许多父亲以前的朋友。有些人是真诚的在为父亲吊唁,但也有些人在乎的,只是酒桌上那个发起烟的那个瞬间。

而那个瞬间,是我最为厌烦的。

上了高中以后,替学校校报写稿变成了某种好学生的专利。除开最好的那几个班级有这样的特权,像我们这样的班级,老师几乎从来不提。b班的学生是尚有希望能冲击大学的人,没有必要把时间浪费在其他地方。

但是因为谢晓晶,我还是看起了校报。

谢晓晶每半个月就会在校报上发表一篇文章,发表的文章多是一些学习生活中的随笔。阅读谢晓晶的文字是很舒服的,她很少写一些矫揉造作的话,但却也并不一味的追求袒露和真诚。她的作品读感很好,往往是读着读着,就能在行云流水处发现一点精巧的文思。

这和那些同她一起出现在报纸上的文章截然不同。

高中校园的诗大多是一些矫揉造作的话语和一堆自以为是的浪漫。这一点,以学校里面自以为是爱好写诗的好学生为最。除开谢晓晶的版面以外,其余的大多数都是一些这样的东西。

而我读校报也只是为了读谢晓晶,所以就连那件事,我也是在别人的口中才偶然得知。

那天下午我回到班级以后,同桌老胡突然给我看了个东西,他说学校里因为这件事情已经炸锅了,有一个男生在校报上写了一首藏头诗给谢晓晶。

我连忙向老胡要来了那期的报纸,顺着他指向的版面,我找到了那首写给谢晓晶的诗。诗很烂,至少我觉得是烂的,所以我就不放在这里了。

当天晚上,我去找谢晓晶的时候,见她的第一眼就问到了这件事情。

知道啊。谢晓晶冲我笑了笑。我倒是没想到她会这么回答。

那你觉得那首诗写的怎么样?

挺好的,至少人家挺大胆的嘛。她说这番话的时候,全程都是笑嘻嘻的。我却像是打翻了醋坛子,心里全然不是滋味。

从那天开始,好像是为了赌气一般,我开始频繁的向校报上投稿。为了研究学校的喜好,我耐着性子把之前的刊物都读了个遍。随后,我又循着蛛丝马迹,寻找他们借鉴和引用的作者。换了更新的花样,开始变着方子的往校报上投稿。

很快,校报上就渐渐有了我的名字。再到后来,我写的东西开始和谢晓晶一样,拥有了一个独占的版面。

那段时间,很多人对我的第一评价都是深藏不漏,就连同桌老胡也对我说了好几次,说没想到我还会写东西,以后有情书要找我代写云云。但是对这些评价我都不太在意,我比较想知道谢晓晶的想法。

但是谢晓晶好像很不满我这样做,一连好几天我们见面,她都没有再提过校报的事情。

而再到后来,谢晓晶就干脆躲着我了。

许多年后毕业了重聚,老胡曾经跟我讲过这么一句话。他说这个世界上有两种女生,一个是遇到事情喜欢跟你直接吵架的女生,还有一种是什么事情都要让你猜的女生。前一种女生男的喜欢,后一种女生男的难忘。

谢晓晶就是那个喜欢让你猜的女生。

她天天躲着我,qq不回,信息也不看。很长一段时间都整的我很郁闷。我跑到楼下好几次想看看她,但都没去。怕被她发现,反而最后是偷偷去看了看那个给她写藏头诗的男生,呆头呆脑的,长得也没我好看。

不过这些事情我一次都没有向张然提到过。不过即便不提我也知道张然会怎么说,因为在他看来,这些都是傻子一样的好学生才会干的事情。

在同张然和谢晓晶相处的过程中,我总是会有一种割裂感。这种感觉,在我第一次坐车从老家到这里的时候也曾经感受到过。我和母亲提着大包小包的行李,下了高铁,又从北京驱车三十多公里来到了这里。走在路上,我曾经路过一片荒地,荒地上,零零散散的插着许多白色的木板,从远处看像是坐落在荒野里的坟墓。然而上一秒,我的眼前却还是南站的钟塔和拎着大包小包的人群。那一刻我有一种错觉,我感觉自己好像站在在两个世界的交汇处,虽然他们其实共享着同一片土地,但他们却又完全不同。

不过后来我也有反思,因为我年少时总是喜欢夸大事物的存在。就像小时候去爬泰山,回来以后我只记得爬上爬下累个半死,但还是会和同学们讲泰山的风光景色。讲景色多么多么秀丽,风景多么多么迷人,最后一通胡吹。但其实泰山真正的好,在我那个年纪,其实并不能体会。

但是关于张然和谢晓晶。即便时隔多年,我如今再回忆起他们,还是经常会感觉到他们身上某种不一样的东西。他们就像是这个不断分割又聚合的世界的一个剪影。冥冥之中,被命运牵上了一根细线。而站在细线中间的,是那个时候的我。

说来也巧,谢晓晶不理我的那段时间,恰好是我和张然关系加深的时候。这段时间,谢晓晶一直躲着我,每到晚上我就心情郁闷,虽然知道她不在,但还是会下楼走走。

结果那一天,就碰见了张然。

那天晚上晚自习还没下课,我先是提前溜了出来。路过篮球场的时候,发现球场有投篮的声音。走近一看,发现居然是张然。

我当时觉得特别好笑,以外逃课都是逃得偷偷摸摸地,像张然这样明目张胆逃课还跑出来打球的,在我看来其实蛮奇葩的。

嘿,干嘛呢。我压低声音,装成教务老师走到他后面。张然特别平静地回过头,一看是我,脸上立刻换上了一种不屑的表情。

去去去,没看哥这练球了吗?

不是,你大晚上一个人在这练啥球啊,而且现在还是晚自习,你不怕老师看见啊。

看见看见呗,张然努了努嘴,爱看见不看见的。

他又跳起来投了一球,篮球应声入匡。随后他捡起球,顺手扔到了我手上。

来,投一个。他指了指篮筐。我没好意思在他面前投篮。一边说着不打,一边把球递给了他。

那算了,我也歇伙。张然一边说着,一边拉着我走到了旁白地座椅上。坐下以后,他猛地灌了一大口水,随后把水瓶往地上一丢,就开始看着前方发呆。

我见他这样,好像是有心事。于是就开口问他。

咋了,大晚上一个人出来打球。

张然突然乐着个脸:你猜

失恋了?

牛逼啊!猜对了。

我操,你还有对象呢。

看不起谁呢?我对象还a班的呢。

我心想我未来女朋友可能还是年级第一呢。你个a班的对象算什么啊。但是这话我没说出口。有些事还是放在心里比较好。

那你俩因为啥吵架。

还能因为啥,因为我学习不好呗。

我看着张然,不知道为什么,突然觉得特别好笑。学习不好这话从他嘴里说出来好像特别有意思。不过他女朋友因为这事跟他吵架其实也不难理解。张然的女友是a班的吊车尾,时时刻刻都可能从a班掉出来。这年头,大家都活在一种不往前走就要淘汰的压力里。在这种压力下面,有那么个没心没肺不求上进的男朋友,估计是得因为学习吵架。

害,学习不好你好好学习不就得了嘛。多大点事啊。我对张然说。

张然看了我一眼,这一眼吓了我一跳。我心想他不会是要找我给他补课吧,从之前的刘文研到现在的张然,合着我交朋友就是为了给你们当免费家教的。

但事实证明是我想多了,张然要想学习早到学校外面找补课老师了。何必来找我。我们学校的结构有点像一个鸡蛋,里面的蛋黄是学校,外面的蛋清是培训班。最外面用一层高考的蛋壳团团围住,至于蛋清和蛋黄中间的那些小商小贩,那些都属于鸡蛋里的杂质。

什么蛋黄蛋清的。张然撇了我一眼。这时候,下课铃响了。今天谢晓晶不在,于是我看了看张然。

要不要出去吃点东西。我说。

我们两个人大摇大摆的从东门走了出去。我直接走向卖烤鸡腿的地方,但张然却径直走向了超市。过了一伙,他提着一袋零食出来。我俩找了个路边坐了下来。

我给张然分了口鸡腿,又伸手想从他袋子里拿点零食。却没想被张然伸手打了回来。这零食不是给你吃的。张然说,紧接着,他从书包里拿来两厅啤酒,这才是咱俩的。

你疯了?这一伙下课了,多少老师要出来啊。

有啥的,放学了他们也管不着啊。

我心想,当着这么多老师家长的面喝酒,这事也就张然能干的出来。但我不能陪他在这喝啊,毕竟等下放学了,谢晓晶也要出来了。于是我连忙把张然拉了起来。

事真多。张然临走前还嘟嘟囔囔的。

学校旁边有一个天桥。顺着天桥下面的洞往里走有一个村子。我俩走了好半天,才终于找到了一个没人的角落。我把酒打开,喝了一口,又苦又涩。顺手就给放到了地上。

咋不喝啊?张然看着我说,都打开了,就得给喝完。他举起酒瓶往我手上塞。

你不会是第一次喝酒吧?我看了看张然,没有说话,仔细想想,这的确是我第一次喝酒。父亲去世的很早,这些年我又一直和母亲相依为命。我打小就很少出入需要喝酒的场合。

不过也正常,估计你这种好学生,应该都没有这种机会。张然的话把我从思绪里拉了出来,我看了看张然,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也不知道自己刚才为什么胡思乱想。于是顺手抓起酒瓶,灌了一大口。

酒是好东西,你以后就懂了。张然换上一副老成世故的语气说到。我冲他切了一声。

这一声张然好像没有听见,他看了看我,此时此刻,我手中的酒也已经喝完了。我们两个人坐在地上,静静地看着月亮。

村子里的人很早就睡了,四周一片安静。偶尔传来几声稀疏的蝉鸣。远处几个穿着校服的学生,推着自行车正向我们走来,手里还举着手电筒,明晃晃的,成为了夜里的一道明亮的光

走吧,张然拍了拍我。改天再过来喝酒。

从那天开始,张然似乎把我纳入了知心朋友的行列。我和张然每天晚上都溜出来散步。我有时会感觉时间过得非常漫长,因为到这个时候,我们升上高中也不过才两个月的时间。但这短短两个月好像已经发生了许多事情。

我很珍惜每天晚上出来散步的这点时间,因为在忙碌了一整天的课业当中,这是我少数能放下价值的时刻。

从升上高中开始,无时无刻我都好像在被一种巨大的压力裹挟,这股压力不单单的在推着我向前走,也在一点点的把我变形成他人需要的模样。这和初中的时候截然不同,我记得我刚回到老家念初中的时候,总是能自然而然地把母亲抛诸脑后,那个时候我每天只想着怎么和吴志鹏一起找机会逃课。但是,随着后来我们彼此之间关系的变化,再加上母亲重新走进了我的生活,我经常能感觉到一种无形的压力在向我袭来。

我是在意母亲的感受的。

自小相依为命的时光,在我的心底里刻下了许多东西。小的时候,母亲带着我去市场找人理论的样子我一直都记得。再到后来,母亲得病的那几年,我曾经不止一次的向上天祈祷,无论如何都要让母亲好起来。我记得那段时间,我的晚饭都是在邻居家解决,母亲给了街坊一笔钱托他照顾我的晚餐,而我则在吃完晚饭以后到医院给母亲送饭。

那一天,邻居家做的是冬瓜丸子汤。我想起母亲先前做过的丸子汤特别好吃,一想到以后有可能吃不到了。眼泪就簌簌的往下掉。邻居见状连忙安慰我给我递纸巾。但我还是觉得忍不住,就拿着餐盒一个人跑了出去。蹲在路边哭完了就去给母亲送饭。路上的时候我一直在祈求,祈求老天一定要让母亲恢复健康。那时候的医院门口尚还有许多乞丐,我每次路过医院的时候,只要口袋里有钱,我总是会把钱拿出来,分一些放到乞讨的碗里。因为我相信冥冥之中,这些东西会增加我的运气,保佑母亲的平安。

因为这确是我无数次祈祷方才挽回的母亲。

从小到大,但凡是在家庭中生活的时刻,没有一秒我是不在意母亲的感受的。母亲说话的语气,母亲的神态,乃至于母亲的呼吸,种种一切都被放在我的眼里。我的敏感是为了母亲而存在的,这一点到了青春期的时候,变得更加的明显。身体好像渐渐脱离了心灵的掌控,像一只被压抑了多年的猛兽终于挣脱枷锁。但是心灵的成长却远远不够,于是只好日日夜夜处于惶恐之中。

我似乎日日夜夜都在追寻一种被人需要的感觉,这种感受,在步入青春之后变得更加强烈。

内心脆弱的人总是需要一个支撑的。在家的时候,这个支撑是母亲,到了学校,它就需要变成另一样具体的东西。

谢晓晶成不了这个支撑,因为她足够强大,因为她总是若即若离。但是张然可以。

张然经常会跟我分享一些他的烦心事,这些事情他不知道该和谁去说,他也从来不和他的女朋友讲。对了,那天晚上张然的零食是买给他女朋友的,其实他们两个人从初中就开始恋爱了,彼此都是对方的初恋。他和我讲这件事的时候,我发现我更加能体会他女朋友的焦虑了。

关心则乱,有的时候你越是喜欢一个人,就越容易变得自私。看似是为对方着想的心意,其实也无时无刻不在伤害着对方。

我挺喜欢张然和我讲这些琐事的,因为每次安慰和开导他的时候,我总是能感受到一种丰沛的价值感。这种感受是考试得了第几名,或者是其他的一些小成就都没办法给我的。我想这不单单是因为张然对我的吸引,还有更重要的一点,是我感受到了我对张然的价值,就好像是一颗微小的恒星,居然慢慢照亮了太阳。

当然,这只是当时的我这样以为。

我在十八岁以前一直以为生活是静止的,是一成不变的学校,早六晚十的作息,以及永远围在你身边的那几个同学。十八岁以后,生活好像变了一个模样,世界也变成了一个线性的,裂变的世界。从你的眼睛,再到这个世界的模样,似乎没有什么不在变化。

这种变化有时是新鲜的,但更多的时候其实是痛苦的。只不过没有人会把他挂在嘴上说出来,除了像我这样喜欢瞎逼叨的人。

我和张然每天出去的那段时间,谢晓晶好像人间蒸发了一样,再没有出现过。无论我给她发多少信息,她也基本不回。qq空间的动态也一直停留在那天之前。一个人不会毫无理由的开始躲着你,我想这其中一定是有某些原因。

但这些原因是什么呢?我猜不透,但也不想猜了。

我决定亲自到她们班门口堵她一趟。

那天也是,我提前和坐在最后一排的张然换了座位。下课铃还没响,我就冲了出去。谢晓晶他们班在一楼的最西边,紧邻着的就是校长办公室。因为没下课,我不敢走到班门口看她,所以就站到了楼梯口的拐角。

透着玻璃,我能隐隐约约的看到谢晓晶。她跟往常一样扎着马尾,一年四季都换不了几个发型。

谢晓晶有着一个特别好看的鼻子。鼻梁很高,大概就是老人们常说的通官鼻梁的意思。但是鼻头又小小的,看上去很乖巧。有时候从侧面看过去,会觉得她是那种冷艳不爱说话的女生,但是一回到正面,又会觉得她其实有那么一点憨厚。

是适合娶回家做老婆的女孩。这不是我一个人的想法,是几乎我们一宿舍男生一起讨论出来的心声。

下课铃响起来的一瞬间,我立马就冲到了他们班门口。门开了,最先出来的是坐在边上的男生。我拉住那个男生,指了指里面。

哥们,帮我叫一下谢晓晶。

他瞥了我一眼,走到里面,拍了拍谢晓晶的桌子。谢晓晶抬起头来,看到站在门外的是我,她冲着大门的方向指了指,意思是让我去那里等她。

什么态度吗。我心里其实挺不满意的,但还是走到了大门前。过了一伙,一个特别瘦的女生走了过来。

谢晓晶让我把这个给你。她把一个黑色牛皮的本子递到了我的手里。本子上写着烫金的几个大字。铁路局一号。

这是老吴头的本,他当时也给过我一个。

递完本以后,那个女生转身要走。等一下,谢晓晶呢?

你看看这个本就懂了。她丢下这句话就转身跑掉了。临走前还看了看我,是那种很轻蔑的看。

我回到班里,打开了谢晓晶给我的那个本子。这是一本谢晓晶自己写的诗集。里面各种内容的诗都有。还有不少修修改改的痕迹。我翻开第一首诗,诗的题目叫做无题。在这首诗后面,谢晓晶留了两页的空白。等到我再翻到后面,这才突然发现。几乎每一首诗都叫做无题,而每一首诗的后面,都留有了两页空白。

我一下子就明白了谢晓晶的意思,与此同时,一股巨大的浪漫打的我头昏眼花。我提起笔,准备在谢晓晶留下的空页上写下我的第一篇情诗。但我又想想,觉得不能这么草率。于是那天我苦思冥想了一整节课,最终决定把宿舍里老吴头当时给我的那个本给找出来。

刻意的杜撰是写不出来好东西的,我深谙这个道理。但是如果真的等待灵光乍现,那么一直等到这个本子写满,也不知道要是猴年马月了。

但是最后我还是忍住了。那时候帮我忍住的,并不是什么所谓的创作的情操。真正压抑住那颗相见谢晓晶的心的原因,是我不想被她看扁。

有一个很多年前就开始流行的ip,叫做塞尔达传说。塞尔达传说的故事很简单,讲述的就是一个勇者,历经千辛万苦拯救公主的故事。这个故事其实略显老套,但是为什么能一直经久不衰。历经千辛万苦走到自己心爱的女孩面前,我想这是没有一个男生能拒绝的浪漫。

所以从那天开始,但凡有一点想法我都要记录在本上。那个本子我也没有给任何人看过,因为从感性上来说,我觉得自己没有办法接受。

生活有时候就像一个千层饼,偶尔发生的有一点点戏剧性的事件,就像是在千层饼上添加的一块面皮。乍一看他好像有哪里不太一样了,但其实千层饼还是原来那个千层饼。

那段时间,我的生活由原先的,在张然和谢晓晶两个人之间徘徊,变成了每天晚上单独去找张然。

有一天,张然突然跟我说要带我去个好地方,临下课的时候,我们两个人就从教室里溜了出来。我们一路向上走,穿过最差的那个班级,一直走到教学楼的顶层。以往这个地方都是锁着呢,但那个锁不知道被谁撬开了。地面上稀疏的丢着好几个烟头。

天台的风很大,仿佛一下子就能把整颗心都清空。那一天的天空少有的蓝,好像是云把雾霾全都藏起来了一样。我好像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景色,在这样一个终日被雾霾环绕的地方。

张然熟练的点燃了一根烟,然后顺手递给了我一根。我不会抽,但还是接了过来。火光渐渐的明亮,我轻轻的吸了一口,又轻轻的吐出。我看着张然,阳光下,他下巴上的那一点点胡茬,像是风吹过青葱的草坪。我的心头自然而然的升起一抹涟漪。

好像每一个毛孔都被打开,我低下头,不去看张然。但是我却能感觉到,张然好像正在注视我。即便那只是微小的一瞬,但还是被我发现了。

我希望时间可以永远停留在此刻,即便那时我并不知道此刻意味着什么。

整个上半学年就快要结束了,那时临近期末。课业也变得越来越繁重。张然每天晚上逃课的频率也开始加深。但是我每天晚上,还是会在最后一节晚自习的时候去找他。

那一天,我们两个人像往常一样在操场上遛弯。张然突然在我身后用力地拍了一下。我伸手想打回去,却发现他早已经跑远。等到我奋力追上的时候,他却双手展开,露出一个篮球防人的姿势。我冲了过去,但还是被他按倒在地。

叫爹我就让你起来

去你的,我用力一推。但还是被张然擒住了手臂

月色下,张然顺势压在了我的身上,我用力想挣脱。但是两只手被他牢牢地按在了地上,那一晚异常的安静,安静的就像我们第一次在村子里喝酒的那个夜晚。张然喘着粗气,但是我却好像能听到他的心跳声。

月光下,我看着他的脸庞。一时间,我们两个人都陷入了无言的沉默。

算了,没什么意思。张然站起身,用手拍了拍衣服。我坐在原地,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想到了谢晓晶。我回头看去,谢晓晶所在的班级,此时此刻大家都还安静的坐在教室里。

我和张然一起向班里走去,一路上,我们两个人都没有说话。上课铃响了很久,班里早已经坐满了人。像是心照不宣一样,张然停了下来,示意让我先进去。

我坐在教室里,脑海里还是刚刚的画面。班里很安静,安静到张然那时的心跳声好像还在我耳边回荡。

我有时会觉得,其实每个人心中都存放着一面镜子,只是多数时候,你会选择忽略掉他。然而就在那一天,我心中的镜子似乎突然间就出现了。他摆放在那里,镜子里的我赤条条的,好像没有任何地方可以藏身。我没有任何办法去面对他,于是我找到了一块布,将他盖了起来。



那一年的冬天,天气总是格外的阴沉。灰蒙蒙的雾霾笼罩了这座依托人口带来繁荣的小镇。那段时间,我总是异常的困倦。像是一抹驱不散的阴云,浓雾总是徘徊在窗外。

  我花了很长一段时间在等待期末考试,因为期末考试意味着上半年的结束。在等待期末考试的这段时间,为了什么都不去想,我开始写起了日记。

  星期一

  今天的天气和往常一样雾蒙蒙的,这是我第一次在这个地方经历冬天。北方的冬日不像南方,太阳的力量变得越来越微弱,最终还是无法战胜阴云。这一天,学校来了几只流浪狗,一只大狗带者几只小狗,出现在学校足球场的草坪。下课的时候,几个班的学生跑过去围观,有几个女生跑去超市买了火腿肠喂狗。有一只小狗长得最好看,被喂了吃的以后会亲昵的舔舔人的手指。

  临上课的时候,我坐在教室,心里还在想着那几只流浪狗。我看向窗外,校门口的保安拿着棍子走了过来,旁边还站着学校的教务主任。

  星期二,这一天什么都没有发生,太阳也没有出来,张然一直在最后一排睡觉,下课的时候我听几个男生在抱怨,说是因为雾霾,这一天的体育课又被取消了。刚好那一天我觉得很烦,体育课上课的时候,历史老师走了进来。他不准备讲课,让我们自习。于是我就拿起笔开始胡乱的写东西,写着写着我就睡着了。中途我醒过一次,发现整个班级的人都在睡觉。而等到我再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四节的数学课了。我整条胳膊都被睡麻了,但是老师站在台上,我只敢轻微的晃动一下胳膊。我一边晃着,一边回头看去。此时此刻,张然还在睡觉。

  给谢晓晶的诗写了大半。但最后还是停留在了那个月色很美的夜晚,两个牛皮本子被我装在包里,我像往常一样背着它上学放学,但是再没有打开看过。

  我还在等待期末考试。

  期末考试终于来了。三天的考试,考完一科开始等待下一科。我等了三天。

  期末终于结束了,寒假来了。

  放假的那一天,母亲来学校接我。明明每个月都能见到她一面,但是我却总觉得好像很久没有见过她了。看到母亲的第一眼,我很想抱着她大哭一场,但我却知道自己绝不可能。和母亲并着肩走的时候,我甚至还想和她保持一点距离,因为我的内心,甚至会觉得有一点歉疚。

  我在歉疚什么呢?

  这段时间,虽然只过了半年。但母亲的样子和我们在老家一起生活的时候变化很大,以往脸上的病容似乎都渐渐消退了,取而代之了是一张疲惫,但同时又有生气的脸。

  虽然这张脸远谈不上幸福。

  我一开始一直以为,母亲来到这边,会安心的开始做全职太太。但实际上,母亲在刚搬过来没多久,很快就在超市里找了一份收营员的工作。亮叔的家底远没有我想象的那么丰厚,单单支付起这栋房子的贷款,就已经非常勉力。

  所以搬来这里以后的生活,其实母亲过的也一直很辛苦。

  母亲幸福的样子我是见过的,那是在我们刚搬来这里的那段时间。那时我还在老吴头那里上补习班。那一天我放学回家,看见母亲和亮叔一起在厨房里忙碌,亮叔系着围裙站在那里炒菜,母亲就在一旁替他打下手。中途亮叔说自己热了,就让母亲帮他摘下围裙。傍晚的天色昏暗,小小的天窗里似乎全是升腾的热气。我远远的虽然看不清母亲的表情,但是却能感觉到,那一刻,母亲是幸福的。

  幸福的光是温热的,但是看在旁人的眼里,却又有些滚烫。我站在原地,像是被针扎了一下。我没有上前,而是自己一个人偷偷溜走。那天晚上,我在小区里转了很久很久。一直到我走到一个路灯底下,这才坐了下去。

  我坐在那里,脑海里满是母亲忙碌的样子。我花了很长一段时间才平复心情,也是从那一天开始,我才不再躲着亮叔了。

  那天放学,母亲接过我的书包,第一件事情就是问我考的怎样。我没有接话,因为张然的事情,这段时间的期末我都没怎么复习。最后的考试是否理想,我也说不清楚。母亲见我这样,也就没有搭话,转而问我想去哪里吃饭。

  回家吃吧。我对母亲说。我感觉自己已经很久没有吃过母亲做的饭了。

  我们到家的时候,亮叔正躺在沙发上看电视。见我们回来了,他也没有起身。茶几上的烟灰缸里,已经装满了满满的烟灰。

  母亲在一旁催促我换鞋,换好鞋后,我回到了房间里,关上了门。

  从第一天搬家回来,到现在已经过了半年。我的房间和刚来的时候几乎没有什么分别。除了偶尔放假回来住在这里,其余的大多数时间我都是在学校度过。

  过了一伙,母亲敲了敲我房间的门。叫我出来吃饭。

  饭桌上,母亲做了两三道菜,其中就有冬瓜丸子汤。母亲做的丸子汤是最好吃的,几乎我每次放假她都会做给我吃。

  母亲给我拿了碗筷,我看了看亮叔,亮叔此时此刻还躺在沙发上,依旧没有动身的意思。母亲也没有叫他,只是示意我赶紧吃。

  吃完饭后我回到房间。过了一伙,厨房里传来了收拾的声音。又过了一伙,我听见大门被打开,母亲走了出去。母亲午休的时间很短,下午还要回到超市收银。

  一时间,房子里就只剩下了我和亮叔两个人。

  我躺到床上就开始睡觉,一直就这样睡到了晚上。起来的时候,屋子里已经一个人都没有了。不知道什么时候,亮叔也出门了。烟灰缸里全是水,泡了满满的烟头。一层黑黑的油污浮在表面,地上还有亮叔换下来的袜子。

  母亲是最爱干净的了,我这么想着,顺手把他的袜子捡了起来,丢到了洗衣机里。但是那个泡满了污水的烟灰缸,我却不愿意碰。

  我走到厨房,打开冰箱。冰箱里还有中午剩下丸子汤,在丸子汤的上层,炖了一锅老母鸡,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做的。我拿出丸子汤,用微波炉热了。泡着中午的剩饭,一口气吃了个干净。

  也许是因为睡了一觉的缘故,吃完饭以后,我感觉精神好了很多。我躺到床上,太阳已经落山了,屋子里很黑,但是我依旧没有开灯。我开始想我该如何去度过这个寒假。

  我虽然已经在学校呆了半年的时间,但这半年里我所拥有的关系,也都仅限于在学校的关系。离开了学校以后,我突然发现,自己好像又变回了刚来这里那段时间的状态。我没什么可以一起出去玩的朋友,即便出去,我也不知道该去哪里。

  小区门前有一个商场,我决定明天一早去商场里面逛逛。

  我很幸运,商场里面刚好有一个书店。书店很整洁,和我小时候经常去读书的那个地方很不一样。我上小学的时候,一个同学的母亲在图书大厦打工。放假的时候,我总会缠着母亲要去书店看书。那时母亲虽然没有生病,但是工作依旧特别繁忙。每到这个时候,她总会把我托付给那个同学的家长。临走前还会给我塞上二十块钱当做饭钱。我就拿着那二十块钱,每天看到中午,看累了就跑到旁边的麦当劳吃顿午餐。我也说不清楚是因为喜欢看书,还是单纯地想吃麦当劳。但是借着这个方式,几年下来,我确实在那个书店度过了很长的时光。

  书店坐落在一个繁华的商区,似乎是那个地区最大的几个书店之一。大厦有好几层,每一层都在卖着不同的书。但不管是哪一层,冷气都开得非常足。我们看书的哪一曾,卖的是青少年读物。来来往往的,多是一些穿着高中校服的学生。

第一次去的时候,我看着柜子上被封好了塑封的书本,心想这里怎么可能能免费看书呢。哪知道同学却拉着我走到了书架的背后,这一去不要紧,却好像进入了新天地一般。书架的背面,紧贴着墙壁的地方还有一大片空间。地上躺着几个蓬头垢面的流浪汉,还有一堆被拆了塑封包装的书本,其中多是一些网络小说。我和同学就捡起地上那些被拆了包装的书看。

  其中有一个流浪汉,以他打呼噜的声音最响。我每次去的时候都能碰见他,他好像一年到头都呆在书店一样。我每次想到那个画面都觉得异常奇妙,书柜的另一头,是白色的油漆,光滑的大理石地板,和塑封包装好的书本。而到了这一边,是流浪汉此起彼伏的呼吸声。

  而这种感觉,在我第一次坐在书店的沙发上,变得更加明显了。

  但是我没有什么选择,因为相比于呆在家里,呆在这里显然要舒服多了。

  从我现在的视野去回顾我的青春期,我发现逃避这件事情异常的有效率。成人之前的生活像是流水一样,每个阶段你都要面对和接触不同的人。有时候你鼓起勇气去面对一些问题的时候,那个人却已经流走了。但这或许和天真一样,是只属于那个年龄段的特权。成人之后再有许多的问题摆在你眼前,而那个时候你已经不得不面对了。有选择地逃避和不得不面对的生活,写在纸上好像不觉得有什么,只有真正遇到的时候,才会感受到其中巨大的差别。

  但是当时的我是不知道的,我只有跟随着本能行动。

  我每天白天到书店看书,中午回家吃饭,等到了下午就再继续。母亲对于我这种行为没有管制,因为在她看来,读书不是一件浪费时间的事情。但其实我在书店也不怎么读书,往往是带着个充电宝开始玩手机。那段时间我把朋友圈关了,因为张然爱发朋友圈,每次点开总能在朋友圈里看到他。

  亮叔在家里呆了很长一段时间了,至少从我放假开始他就一直呆在家里了。虽然我很好奇,为什么这么长一段时间他都不需要去工作。但也仅仅止步于好奇了,母亲如果不说。通常情况我是不会问的。虽然我们生活在一起,但我们彼此相处的时间其实不多,我虽然对亮叔的境况感到好奇,但是又不知道该以一个什么样的身份开口问讯。

  而那段时间,母亲好像也变得特别忙碌。起初她还每天在家给我做饭,到后来则干脆连饭都不做了,只是定时给我写零花,让我自己解决。亮叔也开始经常早出晚归,有时候总是深夜才回家。

  我们已经很久没有一起吃顿饭了,倒不是我怀念什么,只是觉得非常的奇怪。

  我隐隐约约觉得,母亲好像在瞒着我什么。

  日子就这样僵持着,没有一丝进展,也没有一点点变化。我一向擅长的逃避问题,在这一次面对张然这件事上也没有派上用场。关于我对张然的感情,我反思思考了很多遍,最终还是想不通是在哪一步开始走向偏颇。我感觉自己走进了一个死胡同,越是纠结于问题所在,思念的折磨就越是痛苦。我很多次想拿出手机去找张然,但是最后还是不曾拨通电话。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出现了。谢晓晶,突然联系了我。

  谢晓晶的出现,并不是时候,至少。我花了很长一段时间去纠结要不要见她。一直以来,我都认为自己是喜欢谢晓晶的。但是后来,又出现了张然。张然的突然出现,使得我好像猛地一下变成了一个背叛者。我似乎深知自己背叛了我和谢晓晶之间的感情。即使我反复告诉过自己很多次,我对这两个人的感情其实是一样的。事实上,从我第一次见谢晓晶开始,她身上的吸引力就一直存在,只是我分不清楚,那和张然给我的感觉究竟有什么分别。即便我深知他们是不一样的。

  我是带着这个疑问去见谢晓晶的。

  我和谢晓晶约在了学校附近的一个咖啡厅,那天是周五。店里的人不多,落座的多是一些正在办公的成年人。我到达的时候,谢晓晶已经坐在那里,似乎已经等了我很久了。

  你想喝点什么。

  来杯可乐吧,我说。

  大冬天哎,谢晓晶盯着我,给他上一个和我一样的热牛奶把。

  服务员从一旁接过菜单。我坐在那里,谢晓晶就坐在我的对面。

  她还是和平常一样漂亮。那一天她穿了一条碎花裙子,发型还是老样子,高高的扎着一个马尾。但是同学校相比,私底下的她很容易让人忘记她是年级第一,乍一看只是一个非常亲和的邻家女孩。

  你这个假期都干嘛了。谢晓晶咬着吸管,抬头看着我

没干什么,都在家呆着来着。我没考虑太多,随口就说了出来。

以往的这个时候,都会是我去找一些话题。但是这一次我不太想开口说话,不一活,我的热牛奶也上来了。甜丝丝的,里面应该有放了蜂蜜。我突然有些后悔来见谢晓晶。

谢晓晶见我这样,就也没有说话。我们两个人面对面的开始玩起手机。

我以为她会提那个本子的事情,因为我今天还是特意把两个本都带上了。但是从头到尾谢晓晶都没有提到那个本子,她好像忘了一样。

我们坐了一伙,谢晓晶提出说出去走走。我跑到吧台去结账。

Aa吧,谢晓晶掏出手机,付了她自己的那一份。

我们两个从咖啡厅出门,沿着小路一直走。不知不觉就走到了学校后门。

学校后门有一片树林,穿过树林是一个废弃的火车铁轨。

冬日的树林,遍地都是一种焦黄的色彩。地面的草基本都枯死了,偶尔还能看见几只麻雀的尸体。谢晓晶走在我前面,我在她身后稍微远一点的地方。路上我还看到了一个被用过的避孕套,但是我们两个都装作没看见。

穿过树林之后,就来到那个废弃的铁轨。夏天的时候我曾经来过这里一次,树木茂盛,阳光普照。坐在生锈的铁路上眺望远处的村庄,有种世外桃源一般的美感。

但是冬日里,这里却立刻变得萧瑟了起来。

我们沿着铁轨向前走,谢晓晶依旧走在我的前面。我跟在她的身后,注意力却完全被这个地方所吸引。冬日里正是雾霾严重的时候,空气里弥漫着一种焚烧后的气味。我从口袋里掏出了打火机,随后点燃了一片落叶。枯黄的叶子一瞬间变成了火,火焰燃烧的那个瞬间,远方好像传来了列车的鸣笛声。

我坐在那里,顺手又用落叶点燃了一片草堆。不知道什么时候,谢晓晶走了过来,坐到了我的对面。我们两个就这样静静的坐在那里,望着火焰燃烧。

我看着谢晓晶,谢晓晶的头低着,望着燃烧的火焰。她好像坐在雾气里,又好像坐在火焰中。火光扭曲了周围的空气。我突然间觉得,谢晓晶似乎很不真实。

火烧完了,谢晓晶站了起来,拍了拍屁股上的灰。

走吧。她对我说

我们一直走到铁路的尽头,远远望去,能看到一个废弃的工厂。这座小镇原先也是有工厂的。只不过是在房地产开发的浪潮到来之前。我想那个地方应该就是我们这次出行的终点,果然,在走到工厂之前,我们停了下来。

工厂的周围,布满了生锈的围栏。偶尔还能听到几声从远处传来的犬吠。谢晓晶用手指了指远处。

你看那里。

我顺着她手指的地方看去,那里正是学校东门的小区。我和谢晓晶第一次出来的时候,经常躲的那个地方。

是你家吗?我问谢晓晶

是的。谢晓晶朝着那个方向望去。我家住在那栋楼的最高层,我从楼上往下看,总是能看到这个工厂。

从上面看是什么样子的。我问道

也是这个样子,破破烂烂的。

小时候我爷爷就在这个工厂上班,和他一起的还有我叔叔。那个时候他们经常会把我带到场子里,他们一帮人坐在一起打牌,我就一个人呆在旁边玩。

后来我爸当上了工程师,就把叔叔接到了效益更好的场子上班。没过几年开始开发房地产,老板也带着钱跑了,这个场子好像一夜之间就空了。

那你爷爷呢?

爷爷在那个时候就已经去世了。

一阵风吹来,我听到了风声。

你也觉得很不安吧。谢晓晶突然回头,看着我说到。我经常会觉得很不安,有的时候我从上往下看,经常会觉得这个工厂还活着。

谢晓晶看着我,我也看向她。呼啸的风声从我耳边吹过。我第一次发现,原来这个世界有时候会这么安静。

知道你和我一样不安,这会让我觉得很安心。

谢晓晶突然笑着对我说道。

要进去看看吗?我冲谢晓晶问道,她点了点头。这一次换我走到了前面。

大门被一道大锁锁上了,我们两个绕了远路。走到了工厂背后的一个小门,小门上也上了锁,不过时间久远,早就已经锈掉了。我用力一踹,小门就被我踹开了。

我走在前面,谢晓晶跟在我的身后。远处传来了几声狗吠,这个工厂里面还住着一些野狗。我听到那些狗叫声,突然想要牵起谢晓晶的手,于是我把手伸了出去。谢晓晶把手递了过来,我抓住了她的手腕。

我们两个人都很沉默,此刻的世界也是沉默的。我们就这样一直走,直到走到一颗老槐树底下。

就是这颗树,谢晓晶对我说道。我自然的放开了手,她走到了树的底下。

小时候我常来这里,她对说,那时候我觉得这棵特别高。

那现在呢?

现在也很高,一直都是这样。

我们很快就离开了,但我又总觉得我们好像在这里呆了很久。临走前,谢晓晶告诉我,说她马上就要走了。

要去哪了?我问道。

她冲我摇了摇头,说她也不清楚。

可能会去另一个城市生活吧。不过你放心,我走了以后不会和别人谈恋爱的。

啊?我听到她这么说,一瞬间就呆住了。我突然觉得,也许这时候是一个坦白的好时候,但是没等我开口,谢晓晶就突然笑着对我说。

准确的说我是不会和任何人谈恋爱的。

你不觉得人这一生最难得的东西其实是自由吗?不过自由其实是某个阶段的特权,等到了一定的阶段,他就永远不属于你了。

所以我拼命努力,就是为了以后能有机会去做出选择。不至于去被太多东西摆布。反正我是这么想的。

那这和你不谈恋爱又有什么关系?

爱是不自由的啊。谢晓晶看着我,爱是一种枷锁,如果你爱上了一个人,就意味着你会被一个人栓下枷锁。我只有这几年的时间可以感受自由了,我不想去爱别人。

那你要去爱谁呢?

爱我自己吧。谢晓晶笑着冲我耸了耸肩。

爱你自己也是好的,像心里的一块石头突然落了地一样,我走上前去,拍了拍谢晓晶的肩膀。我拍她肩膀的那一瞬间,谢晓晶突然笑了。不过不是之前的那种笑,而是一种发自内心的笑。她冲我点了点头,说了声嗯。

那天晚上离开的时候,我提出要把那个本子还给谢晓晶。但是谢晓晶并没有要,她说她本意送给我那个本,就是希望有一个人能了解她。这些话从她嘴里说出来的时候,我感觉我好像第一次认识到这个女孩。

走在回家的路上,我一直在回想我同谢晓晶牵手的那个时候。那是我第一次和谢晓晶有肢体上的接触,我们两个人走在废弃无人的旧工厂,远处偶尔还传来野狗的叫声。我牵起她的手,感觉心中升起一种暖流,但是那同我和张然相处的那个夜晚是不同的。

那天是我最后一次见谢晓晶,从那天以后,她就好像人间蒸发了一样。她删掉了自己所有的联系方式,qq和微信也全都注销。她就像是想抹掉过去的一切踪迹一般。没有人知道她去了哪里,有的时候我会想,谢晓晶现在是否还会经常想起家楼下的那个废旧的工厂,而那个她口中的不安是不是还在纠缠她。

那两个本子我一直都留着。偶尔还会打开来看看。我曾经想过把他们埋到那棵槐树底下,但最后还是没舍得。也正是因为没有舍得,后来我才能在那个本子上发现了一个联系方式。拆开那个牛皮封面,在本子的封皮上,谢晓晶给我留下了一个地址。

一个我再没有想起去看的地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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