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姥爷|死亡不是生命的终点,遗忘才是

姥爷住进养老院以后,一开始我去看他,觉得像是去探监。一开始妈妈去看他,走的时候会抹泪——觉得让姥爷受委屈了。

那家养老院,大门终日紧闭着,每次有敲门声响起时,才会有人过来开一下。每次养老院的大门一开,院儿里的老人都会情不自禁地朝大门口看——这些老人都在渴望自己儿女的到来。我的姥爷也不例外。

有一次,听到有人敲门,正在院里走动地姥爷,不自觉停下了脚步,当看到真是妈妈时,他高兴地像个孩子,说你最近总不来,我真怕你遇到了什么事.....

吃饭,睡觉,偶尔到院子里走几步,然后是无尽地发呆,这就是姥爷在养老院里的生活。可能是耳朵背了,他总是不愿与人说话。



我知道姥爷寂寞,总是隔三差五去看他。去的次数多了,姥爷就说我,你这样黏姥爷,要叫人笑话的。我听了却很开心,我知道,他是盼着我来的。

天冷了,大人们商量着,想让姥爷继续住在养老院。但姥爷似乎并不知道,我不忍心对他提起,断了他的念想,只是旁敲侧击地安慰他:姥爷,养老院里人多可以作伴,又暖和,又有人伺候吃喝,多好啊。

姥爷坐在阳光下听我碎碎念,一直不搭话。直到我说,姥爷,我有车了。姥爷的眼睛突然亮了,抬起头问我:能拉我吗?我说:可以啊姥爷,你想去哪?姥爷说,他想回家看一眼。

我心酸。把姥爷的话放在了心上,回到家跟大人说了以后,遭到了拒绝——因为姥爷身体不好,不宜来回奔波。他们说,会经常去看看他的。



只是没过几天,姥爷就突然死了。没人知道他是怎么去的。养老院的护工说,他们叫他起床吃饭的时候,才发现他已经没了气息。他们打120将他送去了医院,医生已经检测不到他的生命体征了。

就这样,姥爷的遗体被运回了家。这一次,他终于回到了自己的家。我摸了摸姥爷的身体,真的已经凉透了。还记得上次跟他招手说再见的场景,原来我就这样跟他见完了最后一面。

我扑到姥爷身上哭,身边的人把我拉开,不准我哭,说要按照流程来。我心想:怎么连悲伤也要走流程呢!我踉跄到屋外,跌坐到地上继续忍不住嚎啕大哭,怎么都不能接受这个突如其来的噩耗。

姥爷的寿衣是临时买的,棺材是赶做的。大家都觉得,他还能活几年。他们把他生前穿的衣服剪掉了,把他盖过的毯子扔在了墙角。还有姥爷平时吃穿用过的一些东西,突然间都变成了一堆无用之物。我望着这些“废物”再度崩溃落泪,明明昨天它们都还好好陪在姥爷的身边。

一拨一拨的人开始闻讯赶来吊丧。我不想再与他们一起哭了,可我又一路哭着回到了家里......

我给姥爷买的最后一件东西是花圈。花圈是妈妈让买的。妈妈说,悲伤再大,不能不顾应有的礼节。所以妈妈守灵的时候就哭,有事的时候就去做事。



姥爷在的时候,我成天忙着这忙着那,顾不上跟他多说些话。姥爷死后,我却有时间开始坐下来想他。而回忆总是零零碎碎的。很多往事都是姥爷跟我说的。

他说,我小时候不是个乖孩子。整夜整夜地哭,让他一直抱着哄着,让他那么脾气好的一个人,说狠话要叫我妈来管。但气话归气话,他还是养了我十几年。直到姥娘摊在床上,他没有精力再管我。

还听他说,他带我去吃席,饭刚上来我就硬拉着他要走,最后搞得他一口饭也没吃到嘴里。但他对我提起我这些不懂事儿行为的时候,却笑得那么怜爱和慈祥。

对,我也记得,我不是个好孩子。中午他下地回来很累,我不让他睡,缠着他给我编草绳儿,他就起来给我编,一边乐呵呵地听姥娘在屋里骂我坏丫头!

也有时候,我是懂得心疼姥爷的。每次姥娘姥爷一吵架,姥娘就赌气不给姥爷饭吃。我见不得姥爷受苦,偷偷端碗饭去给姥爷,结果正碰上姥娘在场。我很心虚,支支吾吾,进退不是。姥娘却没有责怪我。只见他们都笑了。



姥娘病了以后,姥爷卖掉了他养了20多年的骡子。姥爷口口声声说骡子不中用了,但他的老伙伴儿被人家牵走的时候,他却一个人偷偷躲在屋里头哭。

有一次,姥爷当着我这个孩子的面儿,一边给姥娘换尿布一边抹眼泪。我不知道他是哭姥娘的不配合,还是哭这一眼望不到尽头的辛酸。他原本强健的身体,渐渐被急出了高血压。但是他说,他宁愿这样累死累活地照顾姥娘,也不愿与她生死相离。

姥娘连累了姥爷三年后,最终还是走了。

姥爷从不说他多么思念姥娘,只是每次经过姥娘儿时的家时,他总要停下来看看,说他当年每次下学从这里路过时,姥娘总是扒着门缝偷偷地看他。



姥爷当过老师,也唱过戏。小时候,他教我唱红灯记:我家的表叔,数不清,没有大事,不登门 ······在他七十多岁的时候,村里人的鼓励和欢呼声再次把他推上了舞台——

我曾见过姥爷年轻时脚蹬的那双紫色马靴,马靴上的两只老虎是姥娘当年一针一线绣上去的。没有想到,有一天我也能再站在台下观看姥爷的表演。尽管他不能再跑,不能再跳,年迈的身躯与艳丽的戏服不再相得益彰。我还是感动得热泪盈眶,给予了他最热烈的鼓掌。

他有一张黑白照片,一直珍藏在身边,那是他跟学生们的合影。他指着一个年轻的小伙子给我看,说那就是年轻时候的他。那个时候,他政治立场很坚定,女同学想找他合影,都被他一一拒绝。


后来我也病了。在我病得严重的时候,姥爷一天往我家跑了好几趟,他哭着跟别人说,如果我没了,他也不活了。

后来,我没死,但我还是病着。姥爷每隔几天就会来妈妈家看我,每次他走的时候,我就送他到村口,然后目送着他,看他一如既往地把手背在身后,微驼着背,慢慢地越走越远。

后来,我病好了,又开始上学。我跟姥爷见面的次数越来越少。他开始找事情打发时间,秋天的时候,一个人拎着一只麻袋到山地里摘酸枣。等我去看他时,他就指着他摘得那一袋袋酸枣自豪地说,大概能卖多少多少钱。

姥娘走后,姥爷就过上了独居生活。厨房的灯坏了,他就赶在天黑前做饭,不愿意张嘴麻烦儿女。我见他总吃馒头,就给他买了牛奶和蛋糕,但他总是一不小心就放过了期。

他的耳朵背了,电视声大的我在大门外都能听到,每次我要在大门口敲门喊上好久,他才会后知后觉地慢吞吞走出来开门。跟他说话的时候,总要扯着嗓子喊,他才勉强能听个清楚。

姥爷说话开始有了颤音,腿脚也开始显得不利索。而我总是以为,他依旧还是那个能够吃上几碗米饭,能够赶着牛车下地一直忙到天黑都能撑得住的人。



后来姥爷更老了。总是不小心跌倒,不小心摔下床。他在妈妈家住时,想去看望住在附近的孙子,出门跌在了马路上,路人帮忙拨打了120,我闻讯出去找他,确保他没事儿后,连说着抱歉送走了医生,回头就忍不住怪他,明知道路上车来车往,怎么就不能好好在家待着!

他在二舅家住时,我去看他,一边给他倒尿盆,一边儿没好气地数念他,怎么大白天也在屋里,就不能走几步去厕所嘛!

当然,我不是真的嫌弃他,是怕他被别人嫌弃。他老了,老得邋里邋遢,老得没有尊严。

在我成为大人以后,我不再给他上台,人家说他不是的时候,我附和说他做得的确不对。即便他受了委屈,我也只是在心里头生闷气。作为他的外孙女,我似乎能做的,就是在他生前多去看看他,在他死后去给他烧个纸。


妈妈说,姥爷这样突然离开,其实是他的福气。是的,相比他躺在病床上与我慢慢地告别,我更愿意他这样突然不告而别。

很喜欢电影《寻梦环游记》里的一句台词:死亡不是生命的终点,遗忘才是。而我,又怎么能够忘了我的姥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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