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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奶的房子太旧了,乡下五十多年以上的老屋,也到了花甲的年纪,不是老破小,就是矮矬穷的样子。但是,就是这样红瓦灰墙的旧房子,只要麦田青绿,油菜花在四周一开,再逼仄破旧的茅屋也显得金碧辉煌起来。
在奶奶的四间瓦房中,灶房是我最喜欢去的地方。最东边一间是上房,爷爷奶奶睡觉的卧室,干净整洁却很昏暗;最西边一间也是卧房,还放了木柜兼储物间,更加拥挤幽暗。中间是双开间的堂屋和灶屋。西侧堂屋,宽敞又明晃晃的,却因为供奉着观世音菩萨,肯定不能随便玩耍;只有中间东侧的灶房开了后门,前后通风,阳光可以从前门穿到后门,从早晨晒到黄昏,我也可以像风和阳光一样自由穿行。
我从前面跨进门槛,几步穿过小方桌,经过柴火灶和大水缸,就到了后门。后屋檐下一排石砖直铺到小河边,再铺成台阶次第的水踏子。一踏一踏下到木板做成的小水桥,立在水桥上看自己和桥桩照进河里的影子,春风微起,影子一扭一扭的像蛇行。有时候堂姐冷不丁扔进一个土疙瘩,叮咚一声溅起水花也能吓到我。心颤颤地往桥下探寻,只见鱼儿小虾在桥板下游来游去。
奶奶在水桥上淘米洗菜,米白浑浊的水在桥桩周围回旋、散开,就是鱼虾们争夺的饵料。小鲳鲏儿机灵地摇动着尾巴追逐着碎菜叶,在水草间嬉戏吐泡泡,青黑色的背鳍梭一样地在我眼皮子底下声东击西。我用水瓢冷不丁一舀,总能舀上来几只蚂蚱似的小鱼小虾来。如果恰好舀到三两只手指大小的河虾,那兴致是非得再舀上更多只,好凑一碗鲜活的白灼虾才罢休。
穿堂风生出太极的手将各种味道揉运在一起,形成一股绞上劲的绳子扭着身子从灶房里袅袅吹出来,还捎带上灶堂底下干柴烧火的噼啪声,和锅里煸炒的嗞嗞声。尤其是热锅炝出来的葱爆油香,像圆滚滚的面球在鼻子里发酵,直要把哈喇子从嘴巴里逼出来让人出了洋相才叫一个乐。炊烟升起,爷爷奶奶的锅碗瓢盆交响曲每天都在上演。屋后的柿子树上挂起了青青黄黄的小灯笼,看房前屋后的人家嘻笑怒骂的日常。
灶房,是各种食物的加工厂,那些蕃茄黄瓜、土豆地瓜之类素简的吃食随手可得。无论多饥荒的日子,只要钻进灶房,饿得咕咕叫的肚子很快就能被填饱。如果实在找不到一星半点零食,奶奶就会从碗橱里端出菜碗,从里面夹出一两个菜宝宝或白菜帮子塞进我的嘴巴。或者踮起脚,取下房梁垂下来的吊钩上的淘簏,在里面抓一大块焦黄的锅巴给我。大铁锅里铲出来的锅巴,还保留着锅底的圆弧形状,焦黄的米粒一股韧劲,太磨牙了,腮帮子却享受着脆香。
我也喜欢在灶房里玩耍。灶房旮旯里藏着许多瓶瓶罐罐,好把油菜花上捉到的蜜蜂蝴蝶,统统装进罐子里,看它们在里面蹦跶挣扎。如果疏忽了盖子没盖好,或者手掌没捂好,一眨眼让它们从指缝里“呼”地逃走,是要跳脚懊恼的。在空旷的晒场上画几个方框跳房子,需要平整滑溜的瓷片,摔碎的碗底或瓶底最合适不过了,随便在橱角墙根下就能找到。
灶旁的风箱最有趣,光溜溜的梭形扶手拉出两根长长的细杆子。我撅着屁股一推一拉,两头的气孔一张一合,老鼠若是藏在里面,肯定两头受气。被木箱喝足的风,又被鼓鼓地送进灶堂,低头看火苗呼呼地蹿上锅底,抬头看灶上的锅盖有没有蒸汽往上冒。有时候风箱拉得太猛了,火苗轰一下直蹿到灶堂外面来。
奶奶会大着嗓门喝斥:“离远点!头都伸进去了,当心眉毛烤焦了,头发烧着了!”有时候锅灰也被风吹出来,喷一鼻子黑,像唱戏班子的演员带上了面具鬼脸。最喜欢燃豆箕的火苗,灶堂里噼里啪啦像爆竹,红红火火的那叫一个热闹。如果豆箕里残留了未打下来的黄豆,那就捡到爆黄豆吃了,香喷喷的,嘎嘣脆。
门前灌溉渠南侧是一大块青绿茂密的玉米地。玉米须弯下来的时候,玉米棒子掐爆出浆就可以掰下来,撕去包衣只留最后一层,潮潮的带着一点青嘎气,往尖尖的火叉上一戳,就放进灶堂里烤。豆箕的火力最合适,火叉在烧红的余火上转动,待香气随青烟飘出来,焦黄如玉的烤玉米就出炉了。我等不及拿扇子扇,就一边咽着口水嘘哈着玉米棒上的热气,一边抖手撕开烫手的包衣。啃完玉米,口齿留香,鼻头上指尖上也许还留有锅灰的痕迹,不能擦,一擦更黑了。奶奶发现了叨叨一句:“又偷玉米棒头,实在淘得很!”这时我一溜烟早蹦跶出去了。
奶奶警告:小孩子不能玩火,玩多了夜里会尿床,那是顶丢脸的事。实际上是玩火危险,大人们最害怕火灾,草房子木头椽子怎么经得住火呢?不玩火那就玩过家家吧。
碗橱在柴火灶的南侧,最里面的橱脚下,零散堆放着一些缺了口的、裂了缝的、碎了瓷的破盘碗碟。虽然不能再盛饭盛菜舀汤舀水,但物尽其用,成用不可废,总还有用得到的地方。给它们装上点沙土,就成了宝石花、仙人米、太阳花、驱蚊草的家。
三月里来换新装,多肉的世界更是多姿多彩。那一不小心捏得出汁液的叶瓣,柔嫩得叫人欲罢不能。日子总在纷纷扰扰中忽略了它们的玲珑剔透,肉肉们仍自怜自爱地饱满着它们的琉璃心。一点点阳光就能照耀它们的全世界,由内而外地辐射出它们满心满怀的充盈茁壮与玉洁冰心。
何意百练钢,化为绕指柔。它们可以小家碧玉偏安一隅,也可以独树一枝玉树临风。生在果盘里就是一盘丰满嘟嘟的菜,长在花盆里就是一朵妩媚娇羞的花。所谓的秀色可餐,大抵不过就是这样的吧?灵翠得如玉似水,忍不住要轻轻悄悄地抚摸一下。
破损荒废的茶碗瓷壶小盅已然是它们心怡的安身之所,碗盘上的裂缝恰可以让雨水穿透渗漏而不至于烂根。加拿大诗人莱昂纳德·科恩说过:万物皆有裂痕,那是阳光照进来的地方。不必追求事事完美,不必拘宥于挫折沧桑,生命本身就是一种残缺之美。愿怀一颗肉肉的心,讳言世情凉薄,我自璞真以安。
半个多世纪过去了,岁在乙巳,一个甲子的轮回。冰河封止,春溪流淌,蓝天下的红瓦屋顶红得不再耀眼,弥漫着一日三餐烟火的灶房,再也没有爷爷奶奶的身影,角落里都是蛀柴灰屑,成了蜘蛛、蚂蚁、蝈蝈和西瓜虫的天地。夕阳从前门穿射进来,灶房的橱壁昏黄温暖,碗盘清寂,烟尘氤氲,过去的日子一直尘封在那里,遗落成春风里永远的回忆。
乡下四季分明,而那四间置身在荠麦青青菜花黄的老屋,仿佛一直矗立在春天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