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一位做原创文学推送的朋友向我倾诉他的苦恼,“我总是碍于人情碍于面子写很多无意义的文章做很多无价值的事,我习惯了妥协和适应,几乎没有精力读自己的书写想写的作品。我就是可悲的莫尔索。”他的悲伤触动了我的神经。这种奔波忙碌和空虚无所得的强烈矛盾集中在如今很多在校大学生身上。集中在我的很多搞文学做传媒的朋友身上。
每一次被问及喜欢谁的作品时,我都会不假思索地答“加缪”,再被问,便会答还有“萨特”。我到底为什么迷恋他们,自己也不能够淋漓尽释。我害怕诠释得不够荡气回肠,有点玷污了这份旷日持久的迷恋。就像你全身心地对一个姑娘心醉神迷,倘若是非常干净的喜欢,你往往不会反复掂量你到底为什么喜欢她。我一直相信人与人之间存在着一种调节对彼此感觉的频率,频率曲线紧密咬合,就会一见钟情、欲罢不能。人和书也可以是如此,我看到《局外人》,读到第一页便相见恨晚、一见如故。就连此刻回忆起初遇《局外人》的一幕,一抹极淡极淡的笑一定从心底漫延到嘴角。
“大部分人总是表里不一,他们做的往往并非他们内心真正渴望的。他们都有一种群居意识,惧怕被疏离与排斥,惧怕孤单无依靠。”但莫尔索却是一个冷眼看世界的独行侠。加缪刻画了一个没有感情没有心,不悲不喜、无爱无恨的异类。但这个异类并非一个“举世皆浊我独清”的隐者,他行走在这个污浊虚假的世界,也沾染着这个世界污浊的气息与鄙陋的言行,我有时甚至怀疑他是不是“大隐隐于市”的大俗之至即大雅之人。
莫尔索是个落拓的禽兽、更是一位落魄的圣人。如果他是真实存在的人,我一定既非常反感他,又非常欣赏他。我反感的是他对母亲的死、朋友的哭诉、女友的情绪都表现得漫不经心,但我欣赏的也正他的这种漫不经心,不必像世人那样身心俱疲,苦苦执着于许多不必要的事,虚无又可笑,悲哀且徒劳。本以为他是因为看透才看淡,因为理解而沉默,因为无力抵抗而自暴自弃。后来发现,他就是彻头彻尾无所谓,没有太多责任意识与感情意识。如果他是圣人,他既不是救世的儒家,也不是出世的道家,他的整个理论体系中心,既不是自我,也不是他人,亦不是天道、天理。中心就是虚无,虚无才是中心,没有中心才是中心所在。他一反周围人的自我意识过剩,无畏地推翻超我意识,勇敢地向世人展露着代表欲望的本我意识,没有一丝虚伪做作的矫饰,胜过千万卫道士。加缪为存在主义文学界开辟了一个经典模式,比起萨特《存在与虚无》的鸿篇巨制,加缪用零度写作的文风将“存在主义”从抽象的理论世界拉到可感的小说世界,他的焦虑、他的忧思,他极为隐晦的叩问声声穿越悠悠岁月、横跨山川河海,与无数在盲流中挣扎的我们,震颤出滚烫的共鸣。
当时欧洲很多文人写作最大的硬伤就是语言累赘,句式繁复。加缪的极简主义文风如同花团锦簇中一朵冷艳的黑玫瑰,决绝、孤傲、高冷,魅力却不减分毫。海明威的作品号称修改数十遍无一句多余的话,但加缪在小说里运用的语言比他还要凝练百倍。短短几字击中要害,直戳人心,令你脊背发凉,头皮发麻,血液倒流,震惊之余不免叫好。“今天,妈妈死了。也许是昨天,我搞不清。”这就是小说惊世骇俗的开篇。丧失亲人的打击无疑是沉痛的,可是他却以及其平静的口吻轻描淡写地叙述,仿佛事不关己,连时间也记不准确,让人十分震惊。母亲的葬礼过去不久,就与女友出去寻欢做爱。他麻木、冷漠、无情、堕落,很多年轻人都有这些通病,这些都是那个时代的产物。莫尔索是那个时代人们精神状态的写照与高度浓缩。荒诞到几近病态,表面看上去,没有一丝痛苦,实际上是深入骨髓的绝望,二战爆发局势动荡,欧洲人民当时陷入极大的迷茫,内心无可依托,内心比局势更动荡!普通民众找不到可以信赖与追寻的主义与理想,资本主义救土豪,无产主义救政治家。当时的欧洲,土豪与政治家互掐不断,阴谋家与野心家不断出招,累及无数无辜群众。莫尔索既是无数无辜群众的代表,又是一个异类,他淹没在群众中,又与群众格格不入。冷漠地理性,又非理性地存在着,他像一个象征性的符号,代表了一种普遍的存在,又像是一个血红色的灯塔,具有高度的警示性。
政治家世界里炮灰纷飞时,人民精神世界里同样闪着刀光剑影。整本书看不出主人翁任何情绪,看不到伤痛、绝望。正因如此,才是最可怕的,犹如表皮长好的伤口,看似无碍,实际内层溃烂流脓。并不像中国文人笔下的极大的痛苦换来大彻大悟,加缪刻画出的莫尔索根本不屑领悟任何事,他认为行动与思考是没有意义的,但这其实正是精神反抗,他反抗人伦,反抗俗常,反抗道德,反抗司法,用最荒诞的行为反对这现实中的一切,他孑孑一身,孤军奋战,他的孤独,虽败犹荣。
世界上最强大的是无情的人。他们不是冷漠,而是内心足够强大,可以消解掉面临的苦难与黑暗。向勇士致敬。
信息化网媒时代,那位朋友的苦恼大概是很多文人、媒体人的苦闷。他们勉强抵御着不被时代的盲流侵蚀,却也渐渐体力不支。
也许我们都会自私冷漠都会麻木不仁,我们也总是在迫于某种势力与压迫而不断妥协,在盲流中无所事事,奔走呼号、奔波忙碌,却一无所获。我们是王小波笔下“沉默的大多数”。我们都是局外人。莫尔索的形象具备普世意义,但是反抗者却只有一个!又或者说我们流于表面的反抗意识只是恋人间的打情骂俏。要想在时代盲流中悬崖勒马,还需要真刀真枪地上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