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❶
最近回了一次老房子,那房子即将拆迁,走进那条狭小的弄堂,在那个熟悉的角落仍然开着一丛紫茉莉,可和我同种下这花儿的人却依然没有回来的消息。
小时候,住在弄堂里,那种被称作石库门的房子里。好朋友睿妍住在弄堂的另一头,走过来也就五六分钟的路。那时,家里没装电铃,我在晒台上晾衣服,就会听见睿妍扯着嗓子喊我的名字:“袁媛!”于是我探出头去应她,噔噔噔地跑下楼去开门;那时,我们会用2分钱买三个话梅分着吃;那时,我们会走去外滩吹风,省下四分车钱……小学毕业的那年夏天,我们考入了同一所中学,我和她种下了一株紫茉莉,就在她家的门前。
后来,我们工作了,学历不高的她当了营业员,三年里不停地换工作,而我在一家小公司当了个小财务,大家各忙各的,来往也少了很多。
❷
那是七月的一天,我穿过弄堂去找睿妍,手里拿了一套《红楼梦》,她问我借的书。我走过她家门前,发现门前种的一丛紫茉莉长得半人多高,又开花了,开得正浓、正艳,夜空中飘散着清甜的花香。
睿妍和奶奶住一起,住的是后客堂,很小很暗。我在门口叫她的名字,过了很久她才出来开门,眼肿肿的,不知发生了什么。
“怎么了?”我问。
“我……我们家有点事,我们出去聊吧!”她喃喃着。我听到前面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似乎在说:“房子……不给我给谁?”一会儿又是睿妍奶奶的叹息声。
“我叔叔来了……”她关上了门。睿妍长得秀气,眉目如画,苍白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这与平时的她不同。
我递给她书,她接过,没有平时欣喜的神情,她是个那么爱书的女孩。
我们聊了些有的没的,我问她叔叔怎么这么凶,她答:“就是为了房子呀!”
不喑世事的我,不太明白那意思,便没有追问下去。那天我们闻着花香,聊了一会儿,却看见一个三十来岁的男人狠狠地推开门,满脸怒气地冲了出去,还狠狠地瞪了我们一眼。我被吓了一跳,睿妍却十分镇定,仿佛已经司空见惯。
“我回去了。”睿妍叹了口气,我借着暮光看到她的眼角似乎有什么在闪动,我猜那是泪。她就那样进了屋,没有再一次告别,我怔怔地站了一会儿才离开,不知怎么了,我觉得和她的距离很远很远。
接下去,睿妍没有再来找我,我对于上一次无聊的见面也耿耿于怀,那个开朗聪慧的睿妍,仿佛是另一个世界的人。
❸
转眼三个月过去了,睿妍没有一点消息,我惦记着我那本书,终于鼓起勇气来到睿妍家,我看见那丝紫茉莉已经结了果,黑色的种子,就像个小地雷,真是奇怪的样子呀!我敲门,过了一会儿,她的奶奶出来开门了,老人依然精瘦干练,却掩不住一脸疲惫。
“睿妍哪,她搬出去了。”她叹着气。
“啊?她搬哪里了?”我吃了一惊,凭她那点微薄的收入该怎样渡日呀!
“她去新疆了,去她妈妈那里了。”
“有地址吗?”老人摸索着找出一张纸条,我看着上面陌生的地址,落寞地走出门。
“等等。”老人拿着那套《红楼梦》追了出来,我接过,那书是新的,全然没有翻动过。
❹
我常常想提笔给睿妍写信,但总觉得不知该跟她说什么。我从邻居的传言中隐隐约约听到睿妍家的事,知道她叔叔来要房子,睿妍被骂占着房子别有用心,还听说,睿妍的父亲去世了,她是回去奔丧的……我不理解这一切,就这样我最好的朋友消失在我的世界,独留下我一个人不断猜测不断置疑。
那一年的冬天,我终于收到了睿妍的信,她说她在那里很好,新疆下雪了,很美很美,她告诉我她的心情好极了,她还告诉我很多我不知道的事:我不知道,她功课那么好,却去考技校是因为家里没钱给她交学费;我不知道,她的叔叔为了赶她走,不断地去骚扰她和奶奶;我不知道,她的父亲和母亲早已离婚,父亲不知去向……这一切的一切,我都不知道,我家境不错,我不懂得人间还有这样的局促,我从没问过她为什么不考高中,我从没想过她的父母为何从不回上海,我从不了解有人会由于一些原因无法在这个城市立足。我只是贪婪地享受和她一起快乐的时光,我甚至看到她家乱作一团也没去询问、去关心,我是个多么自私的人哪!最后她问我,紫茉莉好吗?她说,紫茉莉就如同她的人生,有颜有香,却只能结出难看的籽。
你还回来吗?睿妍。你在新疆过得真的开心吗?不要像以前那样,总是把快乐的一面展示在人前,转身独自伤心难过。你说那里的雪白得清透,白得纯洁,上海的天空却始终灰蒙蒙的。睿妍,你可知道,在这个灰蒙蒙的城市里有一个不懂事的人,在等你回来。
夕阳下,那一丛紫茉莉,那么顽强地生长着,我移出一株带回家种在盆中,我想告诉睿妍,无论世事如何变迁,只要有土壤,花就会盛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