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东华此番熏的香虽有点过了,但似乎安眠的功效极佳,凤九一夜好眠,卯时三刻便醒了,头顶处不时有绵长温热的鼻息掠过,搞得耳廓脖颈痒痒的,未几心也跟着痒痒的,凤九觉着有些热,就着东华的手臂转了个身,不经意间抬眼看去,房间里仅笼着一层月华,东华的面容埋在一片昏暗中看不真切,但越是看不清她就越是心痒痒。
奇痒难耐中凤九了悟,忍确实是一个好字,可忍无可忍的忍就不那么好了,倏尔悲从中来,造孽啊,身边躺着个祸水啊祸水,教人如何安心守神?呃?祸水能用在男人身上么?啊!不管了,小燕壮士活得确实挺不容易的。凤九的心思真是九曲十八弯,此种境况下竟然还能想到完全不相干的人,且还生出了唏嘘同情。
刚刚唏嘘完,心里陡然冒出两个声音,这两个声音再熟稔不过,每当自己纠结时,她们总是能及时出现,致使自己愈发纠结。一个是坏的自己,只听她豪情万丈的说,这个时候傻子才忍,自己的人吃了也没什么,不吐骨头也没什么!一个是好的自己,只听她心平气和的道,女孩子家要矜持,况且你们都是重伤初愈,不易操劳。
对,不易操劳。这句话似乎自己昨晚才说过,绝对不能这么快食言,不然真的没法在东华面前混了,凤九在心里对那个坏的自己一阵鄙视,拼着内伤的代价,硬是将体内的燎原火势压下去一大半,想着反正也睡不着了,躺着还热得慌,不如起身为东华做一顿丰盛的早膳更加有意义些,至于白滚滚的早膳吃啥,她却是没想过。
怕吵醒他,凤九起身极轻,四肢齐用,蹑着手脚越过他侧卧的身躯时,到底还是忍不住停了下来居高临下,她脸泛桃色,眼波滟滟,毫无遮掩的在东华周身逡巡,半晌,不禁感慨,自己当真有眼光,有品位,帝君就是帝君即便睡姿都如山峦般泰然沉稳,一头银发如一湾浅溪倾泻而下,月华倾洒其上,映出汩汩清辉,绕人魂魄,牵人心肠,“今天我要去一趟西方梵境,有几本佛经需要校注,”东华睁眼看着满眼惊诧却佯装镇定的凤九,眼中含着刚睡醒的迷离,浓浓鼻音中带着些许睡意,继续道:“明日同我去青丘,”握住脸庞的一绺青丝,捻揉片刻,复又闻了闻,唇边含着笑意疑道:“不累吗?”当时是,凤九正四肢齐齐分开,僵着背,费力的挺在东华正上方,青丝吊垂,铺了满枕。
凤九心无旁骛的起身,下床站定,再心无旁骛的对着东华道:“去青丘作甚?”
“见白止,”东华支起身子靠在床栏上望着凤九,他衣襟有些松散,好看的锁骨,白皙的皮肤若隐若现,就着淡淡的月光,怎一个撩人犯错的光景,凤九哽了口唾沫,比起犯错此刻她心中担忧更胜,当初她诓了全家生下白滚滚,前不久还颠颠的跑去同婚宴上抛下自己的东华一同羽化,每一件事提出来都足够她那个性喜文墨的老爹将她大卸八块了,念及此,凤九一阵肉痛,颤声道:“我觉得还是从长计议比较好。”
“你在怕什么?”
凤九正声道:“我是担心你啊,上次你没在婚宴上出现,爷爷气得提着剑要与你拼了,全靠四叔和折颜全力拦着,虽然我们青丘的神都是心胸豁达的神,但凡事有个例外,譬如丢面子的事情,也会记很久,诚然你不是存心的,可这里头的事情太多,一时也解释不清楚,泰半爷爷余怒犹存,你们打一架是不可免的,如今你身上有伤,去青丘不合适,不如过几天拜托折颜去青丘走一趟,探探虚实,再作打算也不迟。”自己这番分析可当得分解支劈,帝君应该懂得其中利弊,凤九觉得自己当真进益良多,甚得己心。
她正志得意满间,却听得东华悠悠道:“无须担心,应付白止绰绰有余。”
凤九心道:可我不能应付我爹啊!
自她承了东荒帝位,便没再享受过鞭子,近年来于此理上甚为模糊,凤九默了默挨鞭子是个什么滋味,不禁抖了抖。
凤九抖完严肃且严正道:“爷爷他老人家性喜外出游历,指不定现在在哪里同奶奶逍遥呢,还是……”
不待她说完,东华伸手一带,她便径自跌落入他的怀中,他埋首进她的颈项,凤九愣怔了一瞬,便满心满意的陶醉在颈间那酥酥麻麻的意境中茫然不知今夕何夕。少顷,低沉闷哑的声音飘进耳中:“于我的安危比起来,给你办个婚宴更为重要。”复又往凤九衣襟里挤了挤,继续道,“白止已经回了青丘。”
“东华……”凤九一阵感动,“还是三思而后行比较好。”她真心以为比起皮肉之苦,婚宴什么的拖一拖也无伤大雅,她本不是个拘泥于形式的俗人。
东华缓缓抬头,笑涡轻旋,“有我在,不怕。”微微皱眉,道:“我饿了。”说罢期许的看着她。
不知为何今天的帝君特别深情,凤九于此很受用,旋即阵阵疼惜怜爱之意浮上心头,凤九起身单手抚上东华的脸,柔声道:“我这就去给你做早膳。”东华愣了愣,落在凤九眼中,他这是羞涩了,对此凤九很满意,她觉着不能坏了气氛,遂决定去比较暖和的灶台边继续思考如何对付她老爹的大计。
昴日星君按时应卯,旭日破云而出,煦阳渐冉,透过窗户笼了凤九一身暖色,只见她依在灶台边,手里握着个汤匙有一搭没一搭的搅着紫砂罐子里煨的冬葵菜鲫鱼粥,目光透过蒸蒸热气却不知落在了何处。
其时,凤九在心里将小时候的事情捋了捋,得出个结论,爷爷虽看起来严肃古板,但和阿爹比起来,爷爷似乎比较疼惜她,因为她从未吃过爷爷请的鞭子,既如此眼下倒是有个两全其美的办法,既能躲过一顿皮鞭喂肉,又能避免爷爷和东华起冲突。
这个教凤九引以为傲的办法就是她趁着东华去西方梵境的空当,自己先潜回青丘,将事情说清楚,爷爷一向疼爱她,有爷爷护着,料想她老爹也不敢把她怎么样,待东华次日回返,一切早已被自己搞定,说不得还能得他一两句称赞,可谓是皆大欢喜。
凤九正沾沾自喜,倏尔手背上一阵刺痛,定睛一看,紫砂罐里的粥已经粘稠得不行了,咕噜咕噜的直冒泡,气泡炸开,溅得满罐扣的稀粥,急忙掐了个术法灭了灶间的火。
凤九满怀深情的将粥端到东华面前,又满怀深情的巴巴看他吃完,方道:“早些上路罢,别叫佛祖他老人家久等。”
“滚滚……”
“滚滚那里,你就不用操心了,我自会照料。”
东华揉了揉她的头,道:“乖乖等我回来。”
“嗯。”
眼见着东华消失在天际,凤九急急转身,便往一十三天天门赶去。将将拐过太晨宫的宫墙,迎面便瞧见了九重天上最耿介最板正的重霖仙官。
重霖恰也瞧见了风风火火的凤九,只一瞬便低了头,上前几步,伏身道:“帝后。”约莫是觉得自己上次跑到她面前咆哮一番,无论如何都是于礼不合的,且说大了可上升到以下犯上的大不敬之罪上去,可帝后醒后并没有追究自己的过责,为此重霖深感惭愧,不知如何面对凤九,是以此刻他一直是作伏低状。
凤九心中揣着事,自然没注意到重霖此刻的局促样,她自重霖身边秋风卷落叶般掠过,应付了事的打了个招呼,“啊,是重霖仙官啊。”便兀自赶路了。
重霖抬头,见她直奔天门而去,讶然道:“帝后且慢!”
凤九止步回头,不解道:“干嘛?!”
重霖稳重且庄重的走到凤九面前,伏身道:“不知帝后这是要赶往何处?”
“回青丘一趟,”说罢转身欲走,似想起了什么,回身道:“滚滚的早膳需得重霖仙官费心了,我去去就回。”不待重霖答话,凤九便风也似的遁走了。
“可、可帝君他知道么?”重霖一脸焦急,朝着凤九的背影喊道。
“我很快就回来,不用告诉他……”
瞬息间,凤九便隐没在云蒸霞蔚中没了踪迹。
重霖很无奈,帝君交代过要好好看护帝后,可如今小殿下还未吃早饭,自己又不得不去照顾着,还好帝后是回娘家,想来也不会出什么事,重霖复望了望凤九身去的方向,便转身朝太晨宫走去。
“凤九跑哪里去了!?老子找了一大圈都没看到她!”
重霖心里想着未用早膳的滚滚殿下,一向沉稳的他脚下步伐也难免加快了些,刚拐过月亮门,只觉有什么物什当了光亮,倏尔一声大喝在头顶炸开,紧接着便是劈头盖脸的点点湿意,突如其来的变故,委实将他弄得一头雾水,错愕间循声看去,入眼的是一片猩红,重霖后退一步,方才瞧清这扎眼的物什是为何物,面前的人一身绛红色缂金长袍,长相秀美清俊,可目露凶光,如此搭配甚是违和。
此人他有印象,乃是青之魔君燕池悟,重霖理顺眼前事后,不禁心头一紧,不可置信的问道:"你如何进得了太晨宫?!"
"老子来了好几次了都,老子长得是有多难看,为何就进不得冰块脸的窝?!"显然重霖语带惊疑的问话伤了小燕壮士敏感的自尊心。
重霖抹了抹满脸唾沫,一脸肃穆,挺直腰板,正声道:"太晨宫乃九天宫阙,仙家重地,自上古便伫立于一十三天,千万年来承三十六天之皓清仙泽,沐三清圣境之纯粹灵气,更是东华帝君的寝宫,企是魔族中人能擅入的?且不说魔族,就连许多天族子弟也未曾踏入太……"
"你大爷的!冰块脸怎么养了个如此啰嗦的小弟?"小燕壮士气得红脸红眼,配上一身红袍嫣然一个熟透了的西红柿。
秉着有教无类的宗旨,正说得兴起的时候被人如此粗俗的打断,重霖倒也没有同他计较,反而投以一个孺子不可教的扼腕眼神,这一眼看得小燕壮士恶向胆边生,眉心跟着跳了三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