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我以为守住这一方土地是我一生的宿命。十几个年头,春去秋来,我哪儿也不去,只是不厌其烦地站在这儿,把脚深深地扎进泥土里,一次次接受着风霜雨雪的洗礼,挺挺身子,把自己养得枝繁叶茂。这时候,我才发现自己是一棵树。
我是一棵树,日复一日站立在这片养育我一生的土地上,遵循着儿时的习惯。风向我诉说外面丰富多彩的故事,问我想不想到遥远的地方去看看。我不为所动,我脚下是肥沃的土壤,这里有着赐予我生命的情缘,我不是非要用一生来报答这份养育之恩,只是我一旦离去就会成为无根的野草,找不到归宿,随风飘散。这样的人生太过荒凉,我不想要。
风每天都会来临我身边,带着一个个有趣的故事,我饶有兴致地倾听着,虽然对外面的世界充满神往,但还是没有理由动摇此生不移的信念。有一天,风捎来了一朵蒲公英,告诉我什么叫自由,我羡慕地望着蒲公英,伸出枝丫让它在叶上停歇,我们畅聊了一天一夜,最后它飞走了。
我羡慕蒲公英有着轻盈的身子,没有泥土的牵绊,可以飞到任何想去的地方。而我却是一棵笨重的大树,曾经也拥有过理想,但早已决定永远守候着故土,生于斯长于斯亡于斯。没有人可以说服我离开,因为我的根紧紧抱着的土壤就是我的全部。这是我生命中最珍贵的东西,为此我可以放弃其他一切,如果没有阳光和雨露,就让我死在泥土的怀里吧!我死而无憾。
可是有一天风告诉了我根部疼痛的原因,是泥土里的虫子在撕咬。这种痛觉其实从我出生开始便未断过,只是直到最近我才切实感觉到。原来脚下的这片土并不是肥沃的,原来我只是快乐、满足得忘却了痛苦。我看不见那些黑暗中的虫子,但揪心的痛楚一天比一天强烈。如果活着本身就有此般痛苦相伴,那么我愿意承受,我会在煎熬中寻找欢乐;如果虫子啃噬我的根意味着我命将绝,那么请让我就此死去,我无怨无悔。
我心甘情愿承受着痛苦,风却突然告诉我其他地方有着健康的土壤,我活着不必痛苦,也不必现在就死去,只要我肯离开这里,跟它走,寻找新的归宿。我何必执着此处,有土地的地方就有树木生存的空间,我脚下的泥土无名无姓,在整个世界大地上毫无优点,甚至毫无特点,有何足以留恋。我对风说这是我的故乡,虽然它又普通又贫瘠,对我来说是无可替代的,就留我在此吧,这点痛苦我能忍受。
我就这样错误地认为自己能忍受,没想到这种疼痛愈演愈烈,一个劲往我心里钻,如果是短暂的,忍一忍便过去了,可剧痛时刻不断地冲击着我日益憔悴的精神。风心疼地看着我,对我说,跟我走吧,再不走你的根就要被蛀空了。我再也说不出永不离弃的话了,只是问它,树连根拔起随风飘飞会不会违背自然规律。
我生平第一次把根拔出地面,风带着我飞翔,雨水冲刷净我脚上的污泥,再也没有难熬的痛楚,顿如涅槃,我感到前所未有的自由清爽,甚至认为,哪怕是树,只要在天空中飞舞,也可以成为蒲公英。此刻的我宁愿变作一株渺小的蒲公英,永远不再思念昔日与自己紧紧相拥的土壤,只是朝着曾经的梦想一往无前。
然而我终究是棵树,不是蒲公英,我成了儿时惮怕的无根的野草,因为没有养分,我的叶子一片片地枯黄、脱落。风对我说,你必须要找块土地落脚才能活下去,而且你太沉,我抱不动了。我听从了风的建议,在一块陌生但肥沃的土地上扎了根,开始新的日常。我总是忍受不住肉体上的折磨,为求安宁放弃过信仰,放弃过理想。
我开始了新的安宁的生活,虽然有许多不习惯的地方,但可以努力慢慢适应。我这样过活着,风却突然告诉我家乡的那些虫子想念我了,它们是寄生在我身上的,我没有它们可以活得轻松快乐,它们失去了我却无法生存。这些虫子很专情,它们只咬我的根,现在把我走时留下的断根咬完了,饿着肚子却不去觅食,它们就留在原地等我回去,对周遭其他树美味的根不屑一顾。
我得意起来,心想那些虫子饿死了最好,谁叫你们让我痛苦了那么多年。我毫无挂念地过着日子,直到那阵熟悉的疼痛再度袭来,风告诉我我的根部又长出了一样的虫子。我辗转各地,但每种泥土都会滋生一样的虫子,我注定得不到安逸的生活。我顿时发现自己像个漂泊无依的游子,奔波累了便想归乡,甚至思念起那些虫子。我决定让风把自己带回去,既然每个地方都会有虫害,那我选择把心血奉献给家乡的虫子。
归乡的那一天,我从天而降,如同一个凯旋的英雄,那些饥饿的虫子兴奋至极,恨不得要从泥土里跃出来亲吻我。我把根扎下去,它们开始疯咬。风问我,活着就意味着痛苦,即便这样也打算活下去么。我点点头,疼痛久了就会习惯,然后麻木。我想活下去,因为只要活着一抬头就可以看到阳光雨露,至于脚下的虫子,眼不见为净,就当它们不存在。
我就这样顽强地活了下去,看尽了四季轮回,看尽了花开花落,也不知活了多久,可能是几百年,也可能是几千年。我想我活得已经够久了,但还想继续活下去。然而最后我的身体渐渐衰弱了,我眼前一黑,轰然倒地,原来不知何时我已没有了根,我的主干和枝丫都是中空的,里面挤满了虫子。
我的整个生命都让你们吞噬了,这样你们满意了吧!结果我还是没有找到快乐的生活,一辈子都背负了太多。在我临死的时候,风告诉我其实我是棵病树,不是每块土地都会有虫害,而是有我的地方就会长出虫子;不是故乡的虫子专情,而是只有我的根能养活它们。原来我痛苦的根源并非虫子,而是我自己。即便如此,我好不甘心,拜托风把我能用的枝条插进土中,来年的春天它会抽芽,成为我生命的延续。风说我病得彻头彻尾,就算留下子孙,它们也是病的,只会重蹈我的覆辙。那又有什么办法呢?我努力了一生却什么也没能改变,就只能让后代继承遗志,我坚信这不是宿命,而是使命。就让它们一代代在痛苦中坚忍地挣扎着活下去吧,虽然不知道何时才是个尽头,但我相信奇迹被创造的那一天终将会到来。
风按我说的做了,把枝条插进泥土,传承希望,这是我生命唯一的意义,一如当初我的祖先把希望寄托在我身上一样。
2011年4月14、15日 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