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最是中秋的佳节,云瑟上下哪一座峰不是张灯结彩、灯火通明。虽说仙宗不念凡世的烟火,但架不住欢天喜地的弟子们的恳求,宗主叶青澜还是准了这中秋的庆典。
入夜渐微凉,欢喧声几乎在整个云瑟的空气里弥漫…
但却独独没有到月寒仙尊的云月峰去。
奚若桐面色苍白,坐在床榻边,他的头靠着床柱,双眸阖得很紧。奚若桐眉头微凝,呼吸有些缭乱,似乎不是很舒服。
良久,奚若桐右手缓缓的捂在嘴边,轻咳了一声。
素白的袖上,骇然是鲜红的血迹。
奚若桐也有些愣住了,可能是没想到会看到血吧。他已经很久没有看到自己流血了。
修长的手指从袖中探出,奚若桐捻了个诀,想要把窗子关上。晚风微凉,这种冷气弄得他有些不舒服。
然而指尖淡蓝的灵光只是微弱的一闪,便无声的堙灭在空中。
…这可是最基础的控物法诀。
奚若桐叹了口气,撑着床板站起来。他只好自己去关窗户。
随着他的走近,风越发大了起来,把仅开了半扇的窗猛地向上掀起,当啷一声,随即呼啸着灌进屋来,卷向奚若桐单薄瘦弱的身影。顷刻间,银发飞扬,奚若桐额上的乱发斜覆在那平日里清清冷冷的眸上,仙人出尘的姿骨跃然景中。人和夜和风和月叠影交融,化为一体,或许是因为四者都同样的冰寒,有些共通之处吧。
奚若桐似是感觉不到风的侵袭。他站着,只影一人,看着远方黑漆漆的群山、没有星的夜、还有离他更远更远的人间温暖的朦胧灯火。再低头,脚下是自己不见人影的孤寂森寒的云月峰。
自己倒是没什么。只是苦了予卿这孩子。真是造孽,偏偏拜自己为师,怎么劝也不管用。
中秋佳节,也不知道他有没有下山看一看。
奚若桐闭了闭眼。他放不下洛予卿。他总觉得洛予卿还是从前那个小小的软糯糯的小孩子,以为他还没有照顾好自己的能力,更何况予卿身上还有不能被其他人发现的秘密…
奚若桐自知自己无法保全这个徒弟。
时间不多了。十年前已经决定割舍的东西,现在…
…难道他是在后悔吗。
2
大雪连飘了三天三夜。雪埋没了门前飘零的梅瓣,也埋没了云月峰本就不多的生气。
身着玄色的少年,就跪在这样一片雪积三尺的冰凉雪地里。少年似乎是负伤而跪,其实单看他额角也是有伤口的,两天前也曾流着紫红的血,那时血流一滴一滴滴落在雪地上,又悄无声息的化成黑紫的雪水,又默默被另一场雪掩埋了痕迹…
他就这样跪了三天三夜。
玄衣轻薄,少年宛如雕像一般跪伏着,膝头恐怕早已不只是简单的红肿。再这样下去,怕这一双腿是要废掉。
少年像是不觉寒冷。三天来,面前那门仍然没有一点要打开的迹象。
以奚若桐的修为,不可能不知道他跪在这里。那么就只有一个解释了。
奚若桐——他的师尊,不愿意见他。
为什么呢。明明还没有问过自己,他就这么确定是自己杀的人?就这样下了定夺?他奚若桐当真如此无情吗?
关于自己是魔的谣言在云瑟高层传来传去,奚若桐肯定知道这件事。
…洛予卿真想冲进去问问他的好师尊——为什么。
从十七岁离开,至此三年,他不仅是去历练了。他还去找了当年被灭门的真相。
在历练即将结束的时候,他终于得知,自己的父亲是魔族,是不为世人所容的异类的事实。
可为什么呢。魔就都是坏的吗?你们仙人不也有滥杀无辜的罪人!他的父母打他一出生就一直陪在他身边,从来没做过坏事,和街坊邻居相处的也都很好。
可是一切在那一夜之间,都变了。
有仙人探到这里的魔气,一家人的身份被曝光。平日里的邻居朋友,都立刻变了嘴脸。
他们愤怒的要这一家人死。一个也不留。
当年,就是云瑟的众仙尊、长老出谋划策准了这件事情、一举灭洛予卿全家性命。
也就不难解释,为什么奚若桐出现在他身旁的时机那么巧,为什么他被带到了云瑟… …
洛予卿是独一无二的魔。人魔共生的混血,长大后是可以剖了心头血肉、助长修为的。有不只是魔会干这种鄙劣之事,仙人当然也会,只不过是偷偷的做罢了。混血的魔极其稀少,其中活下来的更是万里无一,想必奚若桐找到他费了不少力气。
奚若桐平日对他的淡漠、厌恶,他都记在心里,直到今天,他才明白。
明白那是他师尊作为仙人,从骨子里对魔的不齿和嫌弃。
洛予卿嗤笑一声。那你怎么不嫌弃用我的命帮你涨修为呢,师尊。
…
明明恨到了极致,明明巴不得卸去自己乖徒弟的伪装直接把那伪君子撕碎,明明已经…但,莫名的,洛予卿心里还存着一点微微的侥幸…
有个声音告诉他:不是的,他的师尊不是这样的人…
洛予卿想知道真相。他师尊对着他的眼睛当面亲口说出来的真相。
他想知道,他那师尊,心里头到底是怎么想的。
不知何时,门骤然开了。
奚若桐银发披肩,那人身形修长匀称,周身散发着冰寒的气息,好一幅仙人之姿。
仙人薄唇轻启,散着寒意的声线清晰传出道:“滚进来。”
…奚若桐其实是个很冷的人。不动情,不近人,总和人保持着距离,说起话来冰的要命。你永远读不懂他、看不透他的表情。
洛予卿起身跟上,眸中隐忍晦暗。
洛予卿刚跨进门,门闩便猛地被撞上,屋中气氛都变得肃杀尖锐起来。奚若桐反手将洛予卿抵在墙面,另一只手迅疾的把住他的小臂。
水系的灵力入体,顺着洛予卿经脉游走。奚若桐面色沉凝的仿佛要滴出水来。
洛予卿没有隐藏。他果然已经觉醒了魔的那一部分血脉。须弥,奚若桐抬眼看他,同时左手一招,为霜剑铮鸣出鞘,稳稳落在奚若桐手里。
“…解释。”他道,声音从还算冷静到微微颤动。
“说话啊,洛渊。”仙人突然语气变得轻柔起来,似是小心翼翼,似是再向前走一步便会打破这幻境一般的惧怕。寂静。
奚若桐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了——他怒道:“解释!解释呢?!!洛予卿,回答我,你怎么能做出——”
——怎么能做出这样不计后果的事啊。
…你知不知道这样我也很难救你了啊。这么久以来我一直在想办法阻止你入魔啊。
奚若桐有些崩溃。他突然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什么、该做什么,亦失往日的仪态和雷打不动的无情。
做出什么?洛予卿心想,是指传言中自己杀了那个镇子里的人这件事吗。
…是了。当时就是这件事,才使自己暴露魔气,在宗内引起传言的。
洛予卿看着近乎崩溃的师尊。情绪这么激烈,难道他就真的这样在乎自己丢了他仙尊的面子、败坏了他为人师的道德?他的好师尊真是个心怀天下的正人君子。
一声邪魅的轻笑自洛予卿口中响起。“管他们做什么。这些和师尊没关系啊。又不是师尊的亲人,死了也没关系啊。”他慢悠悠的道,毫不费力的将奚若桐钳制自己的手挣脱掉,仿佛逃脱仙尊的法力禁锢是一件再简单不过的事。他语气里似乎还带着一丝欢愉,反问道:“不是吗,师尊?那些人是我亲手杀的。你看,用的就是你给我的那把剑。”剑当啷一声落在奚若桐脚前。是一柄赤红色的剑。
“说起来,这还是师尊的东西呢。师尊意下如何?”洛予卿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