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和他的徒弟们

今冬尤其冷,父亲亦不能出门晒太阳了。整日端坐家中,日复一日循规蹈矩地数着一成不变的日子,87岁的老父亲愈发寡言不语了。

腊月初十,雪姐来电,说当日要来探望父亲。规律而无趣的生活突然注入了一些新鲜活力,多了一些期盼。徒弟们千里迢迢来看他的时候,便是他最开心最幸福的时候。父亲兴奋起来,当日的午睡也轻浅短促了许多,早早就端坐在客厅里,目光不时扫向墙上的挂钟。

我正好休假在家,便去车站接了他们过来。十几年不见,父亲脱口叫出了同行而来的另一个徒弟小赵哥的名字,笑着打趣他:“都快认不出了,你怎么这么胖了!”雪姐来不及脱下大衣,就在父亲热切的注视下乖乖地坐在身旁。父亲满面笑容,满眼都是慈爱的光,两个人四目相对,拉着手不放,透着无比感人的亲昵。

雪姐拍拍老爷子的肚子:“肚子这么大了,不能光坐着不动啊,要多走走!”

父亲应和着:“走,走,每天都走。”

“那你现在走给我看看!”

“好,好!”

老爷子一边答应着一边在雪姐的搀扶下从太师椅上站起来,绕着客厅走了两圈。

“每天走几圈啊?”

“十几圈”,父亲打着虚夸。

“太少了,还要多走!”

“嗯,嗯。”

此时的父亲,温顺无比,一改往日家中老太爷唯我独尊的气派和秉性。平日里母亲和我费尽心力希望他做的事,他都不予理睬,在徒弟们面前却总是百依百顺,点头答应。

印象中的父亲,是个骨子里带着清高的文人,再加上他工作的单位是建筑行业,日常接触的大多是简单直爽、没有多少文化的工人出身,他在其中便愈发显得孤傲,形单影只独来独往的,似乎没有几个能够交流的朋友。

上个世纪80年代初,新疆建工局抽调父亲去筹建加气混凝土厂,父亲便成了那个厂的元老之一。建厂之后,他主管厂里的财务工作,手下便带着一群17、8岁活泼可爱的姑娘小伙儿,其中我最熟知的,便是燕子姐和雪姐。他们敬他为师父,可却与他一点儿也没有生分感距离感。他们亲昵地称他为“叔”,与他亲如父女,甚至比我这个亲闺女还要亲上几分。

小时候没有太深的印象,只是依稀记得,当年去实验中学参加中考的时候,家离考场很远,我又发着烧,考试的那几天,雪姐便把我接到了她家,每日照顾我起居,接送我去考场。

考入实验中学后,住校的第二天,父亲便带着他的徒弟们来宿舍看我。宿舍里都是上下铺,床挨着床,中间是只够一个人通行的窄窄的过道,也没个可以安坐的地方。徒弟们叽叽喳喳地围着我嘘寒问暖,一会儿往我手里塞好吃的,一会儿让我试试她们帮父亲为我挑选的新衣裳。父亲就站在圈子外面,微笑地看着我们,一声不吭。

高二的时候,我的家搬到了父亲厂子所在的红雁池。第一次从学校回家,是他徒弟去学校接的我。我被领着走进家门的时候,父亲还在厂里上班,没有回家,凤珍姐正在屋里忙活着,给客厅挂上窗帘。在这个新家里,我终于有了自己的房间,自己的书桌书架。书桌上,还有一个我自己的明艳艳的橙色小录音机。

每个周末从学校回家,家里总是热热闹闹的,一群年轻人把这里当成了他们的家。每次都是他们在家里张罗做饭吃饭,父亲什么都不用做,只需安坐在沙发上抽烟看着他们,一切都由他们操办。他们围坐在饭桌旁,吃饭、喝酒、聊天、嬉闹,直到很晚很晚才收拾干净屋子,然后恋恋不舍地离开。少女时代的我内向而羞怯,他们来家里欢闹的时候,我便成了一个怯懦生疏又无法融入欢乐的局外人,于是便躲进自己的小屋里,听着他们的热闹,翻着自己的书本。

后来,我考上了北京的大学。再后来,我毕业留在了北京,立足扎根,结婚生子。安身立命不易,回家探亲的时候也不多。我们各自过着各自的生活,像一个扁担的两头,中间细细长长的,是与父母相隔三千多公里的遥远距离和长长绵绵的牵挂思念。

2003年的深秋,终于有条件把父母接来北京养老。父亲当年是从北京赴疆的,兄弟姐妹也都在这里,算是叶落归根,因此没有半点犹豫,母亲倒是很不情愿,舍不得那些厮混几十年的老姐妹。

2006年,燕子姐借来京出差的机会住在家里陪了老两口几天。她的到来,让我依稀想起了20年前,在红雁池加气厂的那段模糊又热闹的日子。

2011年底开始,接二连三的重病袭来,摧毁了年逾八十的父亲的健康,生生把他从一个不喜约束来去自由的人,变成了行动不便起居都需要依靠旁人、再也享受不到独立自由的人。巨大的落差令老爷子难以适应,他越来越觉得生活了无生趣,也越来越沉默寡言。

之后的几年,他的徒弟们也陆陆续续地退休了。时不常地,他们总会打电话来陪他聊聊天,隔三差五地在微信里发一些照片给他看,与他分享他们的退休生活。家事安排妥帖的时候,她们便会专程飞过来,也不去什么地方旅游,只是在家陪伴、照顾老爷子十天半个月。她们大包小包背来了新疆的羊腿、核桃、大枣和水果,炖了香喷喷的羊汤,做了美味的抓饭、拉条子、揪片子给老两口吃。

她们几个从小一起长大,相互间很是要好,性格又活泼,叽叽喳喳的,总是有说不完的话。有她们在,平日寂静无声的家里立时便热闹了许多。她们跟父亲很是亲昵,一见父亲的面,便像小孩子见了家长一般,撒着娇相互嘻嘻哈哈地揭短告状,逗得老两口眉开眼笑。跟她们相比,父母大人面前的我,就显得太过内敛拘谨和理性,无法像她们一样逗父亲开心了。

每次她们一来,老爷子的日子就变得生机勃勃、喜笑颜开的。父亲总是露着开心的笑,眼里闪着光彩。她们小心地搀扶父亲锻炼走路,亲密地搂着父亲的脖子大笑,温柔地帮父亲捶腿,仔细地帮父亲剪手指甲,陪老爷子一起下楼遛弯晒太阳。老爷子美美地享受着她们的伺候,与她们搭着话,人也显得也年轻了许多,脸上总是露出幸福而慈爱的笑容。

我打心眼里感激她们,也从心底里认了这几个非亲非故却与父亲情同父女的姐姐,与她们也慢慢地亲近起来。渐渐地,从她们那里听说了很多年轻时代跟着父亲学徒的往事。

那时候,他们每天早晨上班第一件事,便是打扫办公室卫生,顺便打扫了父亲的办公室。此时她们必会做的一件事,就是偷偷私分父亲刚刚泡好的茶,然后再悄悄地将茶杯满上。她们以为神不知鬼不觉,父亲不会发现。殊不知稍微看一眼茶叶舒展的形状,品一品茶水的浓淡,父亲便会心中有数,只是假装不知道不点破他们罢了。

那时候,父亲对他们业务要求极严格。常常在她们以为诸事皆毕可以狂欢的时候,夹着一只烟走进屋来,指着账本某处说:“这个地方错了,想想怎么错的,为什么错了。”“想不出来?想不出来就好好想,直到想出来为止!”直到他们百般尝试还是不得其解,陪着笑脸撒着娇围着他讨教时,他才一边弹着烟灰一边给他们指点迷津。然后意味深长地教训他们:“你们做事要多动动脑子!”父亲的严格要求,使他们业务不断精进,日后个个成为顶大梁的业务骨干。

那时候,父亲去参加会议从来不带笔记本,总是端着一杯茶就进了会场。父亲有着惊人的好记性,任何事情听过看过,便都记在脑子里,清清楚楚,绝对不会忘记。遇到会上有人发言絮絮叨叨半天讲不清的,他就会有些不耐烦,私下里跟他们发牢骚“他怎么这么啰嗦,这么点事讲半天……”

那时候,出了问题,父亲总会给他们托底。有一次小出纳发工资出了错,最后少了30多元查不出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急得直哭。30多元,在那个年代,就是很多人一个月的工资啊。大家一筹莫展的时候,父亲从胸前口袋里掏出自己的钱垫上,说:“行了行了,别哭了,哭有什么用?下次认真点。”然后夹着烟又踱回他的办公室。

工作之外,父亲也不端架子,喜欢跟他们聊天,从社会热点到轶闻趣事,从武打小说到歌星影星,什么话题都能与他们聊到一处,竟然也没有什么代沟。他们也喜欢跟他厮混,觉得他博学多才,无所不知,又从不端领导和长辈的架子,任由他们撒欢儿胡闹。

后来父亲被调回了原单位,离开了厂子。他们也各自羽翼丰满,成长起来,业务能力都很强,有的担任了厂里的领导,有的被抽调到其他单位成了骨干。虽然不再在一起共事,也都各自成家立业,但他们一直保持着非常紧密的联系。

再后来,父亲便离休在家了。儿女都在帝都打拼,老两口的身边没有子女,日子过得简单而冷清。她们便定期相约,拉家带口地去家里看望他们,我们的家便成了她们定期聚会的场所。逢年过节的时候,她们也必有一天会结伴来家里陪我父母一起渡过。她们说,我不在身边时,她们替我尽女儿的义务和孝道,父母也把她们当做女儿一般亲昵和疼爱。

每次她们来京看望父母的时候,时光都过得飞快,十来天的辰光总是转眼就过去了。每一次的离别,都让一旁的我泪水涟涟。父亲拥抱着她们,总是百般不舍,不愿意放手。妈妈也总是执意陪她们出门,送出很远很远,还要目送她们的背影,直到看不见的时候。

人虽远离,余温犹在。登上飞机的那一刻,她们总会打电话告诉母亲,她们在家中的某个地方给父母留下了一笔钱。她们还给老两口留下了期盼和念想,总会在离别的时候留下话说,明年的某个时候,她们还会再来。

每次她们走后,母亲总是回味她们来家时候的点点滴滴,感叹这样重情重义的徒弟,如今真是不多见了,父亲真的好有福气。我也打心眼里感谢她们带给父母的温暖和幸福。他的徒弟们,不是亲人,胜似亲人。

我想,这几个徒弟们对父亲而言,不仅仅意味着生活中有几个情深义重的忘年交,她们为他严谨持重不苟言笑的一生抹上了一笔浓浓的色彩,让我看到了他热情率真活泼的另一面。我不禁好奇地遐想,70年前重庆南开中学的棒球队里,那个奔跑在运动场上的英俊帅气的父亲、那个被列入国民党黑名单的活跃在爱国学生运动中的父亲,到底有着怎样的飞扬青春,曾经是怎样一个激情澎湃的热血青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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