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首发 文责自负)
一
成都的雨淅淅沥沥的下着。2012年秋天的校园里,梧桐叶子黄了一半。
田承安站在女生宿舍楼下已经二十分钟了。他手里攥着两张电影票,《山楂树之恋》,电影票被手心的汗捂得温热。这是他用一周生活费里抠出来的钱买的,他看见宣传海报上男女主角隔着河相望的样子,突然就觉得该带韩书瑶去看。
韩书瑶下楼时穿着一件浅蓝色的针织开衫,头发松松地扎在脑后,几缕碎发贴在脸颊上。她看见田承安,眼睛弯了弯:“等很久了?”
“没,刚到。”田承安把电影票递过去,又补了一句,“听说挺好看的。”
他们并肩走在雨里,田承安的伞不大,他悄悄把伞往韩书瑶那边倾斜,自己的右肩很快就湿了一片。韩书瑶注意到了,往他身边靠了靠,两人的手臂若有若无地碰在一起。
电影院里,田承安盯着银幕,余光里是韩书瑶专注的侧脸。放到静秋和老三分别那段,他感觉到韩书瑶轻轻吸了吸鼻子。黑暗里,他的手在扶手上挪了挪,小拇指碰上了她,她没有躲。
散场时已经晚上九点多,雨停了,街上亮起暖黄的灯光。他们在学校后门的小吃街买了两碗冰粉。红糖水甜得发腻,花生碎硌牙,但韩书瑶吃得很认真,一勺一勺。
“你觉得,”她突然开口,“要是静秋和老三生活在现在,能在一起吗?”
田承安被问住了。他勺子里的冰粉滴回碗里,在红糖水上荡开。“能吧,”他说,“现在自由恋爱。”
韩书瑶笑了笑,没接话。她低头继续吃冰粉。
送她到宿舍楼下时,田承安终于鼓起勇气:“书瑶,我有话想跟你说。”
“嗯?”
路灯的光不是很亮,飞蛾在光里打转。田承安喉咙发干,准备好的词全忘了,最后只憋出一句:“我喜欢你。”
说完他就想给自己一拳——太直白了,太蠢了。
韩书瑶却笑了,不是那种弯弯眼睛的笑,是真正笑出了声,声音清清脆脆的。她说,“我知道。”
然后她转身进了楼,走到门口时回头挥了挥手。
那天晚上田承安躺在床上,盯着上铺的床板,脑子里一遍遍回放那句“我知道”。三个字,把他整个人都填满了。
二
2013年春天。他们去龙泉山看桃花。说是看桃花,其实花期早就过了,满山是零星的残瓣和蔫蔫的绿叶。但韩书瑶很高兴,她走在田埂上,张开手臂,风把她的白衬衫吹得鼓起来。
“你看,”她指着远处雾蒙蒙的城市轮廓,“成都像个大盆地,我们都在盆底。”
田承安跟在她身后。他想起自己老家达州的山,比这陡峭得多,土是黄褐色的,种不出这么粉嫩的桃花。他父亲在那样的山上种了一辈子玉米,累弯了腰,去年查出腰椎间盘突出,干不了重活了。
“承安,”韩书瑶转过身,“你毕业后想做什么?”
田承安老实说:“还没想好。可能考研,也可能找工作。”他没说的是,家里已经供不起他读研了。
“我想去北京,”韩书瑶眼睛亮晶晶的,“或者上海。学文学的,总得去看看更大的世界。”
她是重庆人,父母都是医生,独生女。田承安见过她手机里的全家福,三个人站在解放碑前,都穿着得体,笑得挺开心的。和他手机里那张模糊的、父亲蹲在玉米地前的照片,像是两个世界。
“你爸妈会同意你去那么远吗?”田承安问。
韩书瑶的笑容淡了点:“我妈可能不同意,她老觉得女孩子就该安稳。但我爸疼我,应该会支持。”
他们在山顶坐了很久,看天色一点点暗下去,城市的灯光一盏盏亮起来。下山时天已经全黑,田承安牵着韩书瑶的手,她的手指细长,手心有薄薄的汗。
“承安,”她突然说,“如果我们以后在一起,你会一直对我好吗?”
“会。”田承安答得很快,快到像没过脑子。但他知道这是真话,至少那一刻是真得不能再真了。
三
大四上学期。
韩书瑶的母亲来成都看她,顺便要见见田承安。见面的地方定在春熙路一家粤菜馆,装修得明亮亮的,服务员穿着笔挺的制服。田承安特意穿了唯一一件像样的白衬衫,袖口有点脱线,他反复拽了几次,希望不明显。
韩书瑶的母亲姓陈,四十多岁,烫着得体的短发,戴一副金丝眼镜。她打量着田承安,礼貌但疏离。
“小田是哪里人?”
“达州。”
“父母做什么的?”
“父亲种地,母亲在镇上服装厂。”
“哦。”陈女士点点头,夹了一筷子清蒸鱼,“书瑶说你们是同学,学中文的?”
一顿饭吃得田承安后背冒汗。他尽量挺直腰板,用普通话回答问题,但说到“达州”时还是忍不住带出点口音。韩书瑶在桌子底下轻轻碰了碰他的腿,他看她一眼,她对他笑了笑。
饭后陈女士说要去洗手间,韩书瑶也跟着去了。田承安一个人坐在包厢里,盯着桌上没动几口的菜,突然觉得这顿饭像某种审判,而他已经预感到了判决。
果然,回学校的出租车上,韩书瑶一直不说话。快到校门口时,她才低声说:“我妈不同意。”
“为什么?”
“她觉得……我们不适合。”韩书瑶咬着嘴唇,“她说你家条件不好,以后会吃苦。”
田承安沉默了。他能说什么呢?说我不怕吃苦?说我会努力?这些话轻飘飘的,连他自己都说服不了。
“那你怎么想?”他问。
韩书瑶转过头看他,眼睛在夜色里亮得像星星:“我觉得爱能战胜一切。”
她说得那么笃定,田承安看着她笑了,他的整个世界都明亮了。
四
毕业前夕。
韩书瑶的父亲也来了成都,这次见面不在餐馆,而在她父母住的酒店房间。不大的标间,两张床,中间的小圆桌上摆着茶具。气氛比上次更凝重。
韩父话不多,大多数时候是陈女士在说。她从家庭条件说到就业前景,从地域差异说到生活习惯,一条条,一桩桩。田承安坐在靠窗的椅子上,手放在膝盖上,握成了拳。
“小田,我不是说你不好,”陈女士最后叹了口气,“但我们家瑶瑶从小没吃过苦,你们在一起,以后怎么生活?你们学汉语言文学的,就业本来就难,你打算回达州?让瑶瑶跟你回去?”
“妈!”韩书瑶打断她,“你别说了。”
“我为什么不能说?”陈女士的声音拔高了,“我是你妈!我能看着你往火坑里跳吗?”
一直沉默的韩父终于开口:“瑶瑶,你妈说得有道理。感情不能当饭吃。”
韩书瑶站起来,脸涨得通红:“什么叫火坑?承安勤奋、上进,对我好,怎么就是火坑了?”
“对你好?”陈女士也站起来,“现在对你好,以后呢?贫贱夫妻百事哀,你懂不懂?”
争吵越来越激烈。田承安想说话,但插不上嘴。他看着韩书瑶和她母亲对峙,像两只竖起羽毛的鸟。突然,陈女士捂住胸口,脸色发白,呼吸急促起来。
“药……药……”韩父冲过去翻她的手提包。
后来田承安回忆那天,很多细节都模糊了,只记得救护车刺耳的鸣笛,医院走廊白色的灯光。韩书瑶蹲在抢救室门外,把脸埋在膝盖里,肩膀一耸一耸的,但没发出声音。
陈女士是心肌梗死,没救过来。
死亡通知书下来的那一刻,韩父抬手给了韩书瑶一巴掌。不重,但清脆的一声在走廊里格外刺耳。
“滚。”他说,声音嘶哑,“我没你这个女儿。”
五
葬礼在重庆办,田承安没去。韩书瑶去了,回来时整个人瘦了一圈,眼睛肿着,手里提着一个黑色的塑料袋。
他们在校外租了个单间,二十平米,老小区的顶楼,厕所是公用的。房间里只有一张床、一张桌子和一个简易衣柜。韩书瑶把塑料袋放在桌上,打开,里面是十捆人民币,整齐的,崭新的,像刚从银行取出来。
“我爸给的,”她说,声音没什么起伏,“十万,说从此断绝关系。”
田承安想说点什么,但喉咙堵得慌。他走过去抱住她,她的身体很僵硬,像冻住的。
那天晚上他们第一次在一起。没有浪漫,没有前奏,更像两只受伤的动物互相撕咬。结束后,韩书瑶背对着他,肩膀轻轻颤抖。田承安从后面搂住她,感觉到她的眼泪热热地滴在他手臂上。
“我们会好的,”他一遍遍说,“瑶瑶,我们会好的。”
他不知道自己是在安慰她,还是在说服自己。
六
毕业后的日子像钝刀子割肉,不致命,但疼得绵长。
田承安先是在一家教育机构当语文老师,底薪两千八,加上课时费一个月能拿四千多。韩书瑶找了份出版社的校对工作,枯燥,钱少,但稳定。他们租的房子从单间换成一室一厅,三十多平米,有了独立卫生间和一个小小的厨房。
生活琐碎得让人喘不过气。水电费、房租、买菜钱,每一笔都要精打细算。韩书瑶学会了砍价,在菜市场跟摊主为了几毛钱讲价,手里的塑料袋提得勒出红印。田承安下班后去超市买打折的菜,临期酸奶,不太新鲜的水果。
钱还是不够用。老家时不时要寄点钱回去。韩书瑶的那十万,他们原本说好不动,存着买房的首付。但第二年,田承安母亲摔伤了腿,做手术要两万块。田承安开口借钱时不敢看韩书瑶的眼睛。
韩书瑶沉默了很久,最后说:“取吧。救人要紧。”
取钱那天,银行柜台的小姑娘把钱推出来,韩书瑶一张张数,数得很慢。指尖划过崭新的钞票,她的手微微发抖。田承安站在旁边,看着她细白的手指,突然觉得那些钱像有温度,烫手。
两万块寄回老家,母亲的手术做了,腿保住了。但钱少了,买房更遥遥无期。他们开始吵架,为了很小的事:牙膏从中间挤还是从尾端挤,晚饭做咸了还是淡了,谁忘了关厕所换气扇。
吵完又和好,在黑暗里互相道歉,相拥着取暖,然后背对背睡去。第二天继续重复。
七
结婚是顺理成章的事,又像是某种负气的证明。没有婚礼,没有戒指,两个人请了半天假,去民政局领了证。红色的本子拿到手里时,韩书瑶看了很久,手指摩挲着封面。
“就这样了?”她轻声问。
田承安搂住她的肩:“等以后有钱了,补你一个婚礼。”
韩书瑶笑了笑,没说话。那笑容很淡,很快就散了。
真正的问题出现在怀孕后。韩书瑶反应大,吐得厉害,不得不辞职在家。收入少了一半,开销却大了。产检、营养品、待产包,每一笔都是钱。田承安又接了两个家教的活,晚上十点才能回家。
孩子出生是个女儿,取名田雨。小小的,皱巴巴的,哭起来声音却洪亮。韩书瑶抱着孩子,脸上的表情很复杂,有爱,有疲惫,还有一种田承安看不懂的东西。
婆婆从达州来了,说是来照顾月子。六十多岁的农村老太太,瘦小,精干,说话带着浓重的口音。她一来,家里的矛盾从两人升级成了三人。
婆婆节俭惯了,看不惯韩书瑶“浪费”:给孩子买尿不湿是浪费,用湿纸巾是浪费,甚至韩书瑶喝牛奶补钙也是浪费。“我们那时候哪有什么湿纸巾,不也把孩子养大了?”她总这么说。
韩书瑶刚开始还忍着,后来忍不住顶嘴:“时代不一样了。”
“有什么不一样?孩子娇气都是惯的。”
田承安夹在中间,左右为难。劝母亲,母亲哭诉自己大老远来帮忙还被嫌弃;劝韩书瑶,韩书瑶红着眼睛说:“这是我家,我怎么连说话的权力都没有了?”
最激烈的一次冲突是因为孩子的喂养。韩书瑶坚持按科学方法,三个小时喂一次。婆婆觉得孩子哭就是饿了,非要喂。两人抢奶瓶时,奶瓶掉在地上,碎了,奶洒了一地。
韩书瑶突然就崩溃了,坐在地上大哭。婆婆也哭,一边哭一边收拾东西说要回老家。田承安下班回家,看见的就是这么一幕。
那天晚上,等母亲睡了,田承安在阳台上找到韩书瑶。她靠着栏杆抽烟——他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学会了抽烟。
“瑶瑶……”
“别说话,”韩书瑶打断他,吐出一口烟,“让我静一静。”
月光照在她脸上,苍白,憔悴。田承安突然想起大学时那个穿着白衬衫走在桃花林里的女孩,心里像被什么狠狠拧了一下。
八
女儿一岁时,田承安决定创业。他有个大学同学在做电商,说现在卖四川特产很赚钱。田承安心动了,和韩书瑶商量。
“靠谱吗?”韩书瑶问,“我们输不起了。”
“总要试一试,”田承安说,“靠死工资,一辈子也买不起房。”
他们拿出了剩下的八万块钱,又借了五万,租了个小仓库,开始卖腊肉、香肠、火锅底料。田承安负责采购和发货,韩书瑶带着孩子做客服和账目。
头两个月还行,有点微利。第三个月,一批货在运输途中变质了,客户投诉,平台罚款,赔进去三万多。紧接着又遇到职业打假人,说他们的食品标签不规范,索赔十倍。
焦头烂额地处理完,账上只剩下不到两万块。田承安整夜整夜睡不着,头发大把大把地掉。韩书瑶抱着孩子,默默看着他,什么也没说。
创业失败的那个晚上,田承安坐在仓库里,一瓶接一瓶地喝啤酒。韩书瑶找过来时,他已经醉得厉害。
“回家吧。”她说。
田承安抬起头,眼睛通红:“瑶瑶,我是不是特别没用?”
韩书瑶没回答。她走过去,挨着他坐下,从他手里拿过啤酒,自己也喝了一口。又苦又涩,但她咽下去了。
“不怪你,”她终于说,“我们这种人在这个社会太难混了。”
“我们这种人”,她说得那么自然,好像已经接受了自己从“医生家的独生女”变成了“为生计发愁的普通人”。田承安突然很想哭。
九
女儿三岁那年,韩书瑶的父亲再婚了。消息是从一个高中同学那里听说的,女方也是医生,带一个儿子。没多久,韩书瑶的微信朋友圈里出现了父亲和新家人的合影,在海南,阳光沙滩,笑得灿烂。
韩书瑶盯着那张照片看了很久,然后关掉手机,继续洗衣服。洗衣机是老式的,工作时轰隆隆响,像要散架。她一件件往外拿,拧干,晾到阳台上。成都的冬天阴冷,衣服晾一周都不干,摸上去潮乎乎的。
田承安下班回来,看见她站在阳台上发呆,走过去从后面抱住她。她的身体先是一僵,然后慢慢放松,靠在他怀里。
“瑶瑶,”他说,“你要不要……回去看看?”
“看什么?”韩书瑶的声音很平静,“看他新的一家三口?”
“你毕竟是他女儿……”
“他给十万块钱的时候,就不是了。”韩书瑶转过身,眼睛干干的,“我现在过得很好,不需要他可怜。”
她说“很好”,但田承安知道不是。他们住在老破小里,用着二手家具。韩书瑶已经很久没买新衣服了,护肤品从几百块一套换成几十块一瓶。她手上开始长茧,是长期做家务磨出来的。
可她不抱怨,一次都没有。
十
女儿五岁时查出了白血病。
最初只是发烧,反复不退。去社区医院看了,说普通感冒。烧了半个月,孩子瘦了一圈,韩书瑶坚持去大医院检查。抽血,骨穿,等结果的那三天,两个人谁也没睡好。
诊断书下来的那天,成都下雪了。很小,落地就化了,地面湿漉漉的。医生的话在耳边嗡嗡响:急性淋巴细胞白血病,要化疗,可能要移植,费用至少三十万。
三十万。田承安脑子里一片空白。他们所有的存款加起来不到三万。
回家的公交车上,韩书瑶一直抱着女儿。孩子睡着了,小脸烧得通红。田承安看着窗外掠过的街景,突然觉得这个世界陌生得可怕。
“能治好的,”韩书瑶突然开口,声音很轻,但很坚定,“倾家荡产也要治。”
“可是钱……”
“我去借。”韩书瑶转过头看他,她的眼神他从来没见过,“亲戚,朋友,网贷,高利贷,我都去借。我不能没有雨雨。”
田承安想说点什么,但喉咙像被堵住了。他想说我们借不到那么多钱,想说治疗过程很痛苦孩子不一定受得了,想说万一钱花了人没救回来呢?但看着韩书瑶的眼睛,他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十一
化疗开始后,生活变成了医院和家的两点一线。韩书瑶辞了工作,全天陪护。田承安白天上班,晚上去医院替她。女儿剃光了头发,瘦得只剩一把骨头,但很乖,打针不哭,吃药不闹,只是睁着大眼睛看着爸爸妈妈。
钱像流水一样花出去。第一个疗程没结束,三万存款就见了底。韩书瑶开始借钱,亲戚朋友借了一圈,凑了八万。田承安也借,但农村的亲戚都穷,五百一千地凑,加起来不到两万。
第二个疗程时,医生说要做好移植准备,最好配型。韩书瑶和田承安都去做了,都不匹配。唯一的希望是中华骨髓库,但等待时间不确定,费用更高。
婆婆从达州赶来了。老太太看见孙女的样子,眼泪直掉,但在医院走廊里,她拉着田承安说:“安娃,妈说句不该说的话,这病是个无底洞。你们还年轻,以后还能要……”
“妈!”田承安打断她,“雨雨是我女儿!”
“我知道是你女儿,”婆婆抹眼泪,“可你们还有日子要过啊。背一屁股债,以后怎么活?再说,万一钱花了,人没救回来,不是人财两空?”
田承安没说话。他看着病房的方向,玻璃窗里,韩书瑶正在喂女儿喝水,动作轻柔。
那天晚上,田承安在医院楼梯间抽烟。一包烟快抽完了,脑子里反复回响着母亲的话。残酷,但现实。他们确实没钱了,借也借不到了。网贷批了三万,已经是极限。高利贷他不敢碰,那是真正的深渊。
抽完最后一根烟,他做了决定。
十二
跟韩书瑶摊牌是在医院的食堂。人少,角落里就他们俩。田承安买了两个菜,韩书瑶没动筷子。
“瑶瑶,”他开口,声音干涩,“我们得谈谈。”
“谈什么?”
“钱的事。”田承安不敢看她的眼睛,“我们没钱了,借不到了。医生说后续至少要二十万,还不一定成功。”
韩书瑶沉默了一会儿:“所以呢?”
“所以……”田承安咽了口唾沫,“也许我们该现实一点。孩子太痛苦了,化疗这么难受,就算治好了,以后也可能复发。我们……我们还有自己的日子。”
他说得很慢,每个字都像从喉咙里硬抠出来的。说完后,食堂里安静得可怕,只能听见远处打饭窗口的嘈杂声。
韩书瑶看着他,看了很久,久到田承安以为时间停止了。然后她笑了,不是冷笑,也不是苦笑,就是一个很平静的笑容,平静得让人心慌。
“田承安,”她说,“你记得我们刚在一起时,你说过什么吗?”
田承安想不起来。他说过太多话了,承诺过太多东西。
“你说会一直对我好,”韩书瑶帮他回忆,“会保护我,不让我受委屈。”
“我没忘,可是现在情况不一样……”
“是不一样了,”韩书瑶点点头,“你变了,我也变了。但有一点没变——雨雨是我们的女儿。只要有一线希望,我就不会放弃。”
“可是钱呢?”田承安的声音提高了,“现实呢?我们拿什么救?”
“我去求我爸。”韩书瑶站起来,“我跪着求他,求他救救外孙女。他恨我,但他不会见死不救。”
“如果他也不救呢?”
“那我就继续想办法,卖血,卖器官,我都去。”韩书瑶的眼睛红了,但没流泪,“田承安,你可以放弃,但我不行。我是她妈妈。”
说完她转身走了,留下田承安一个人坐在食堂里,饭菜已经凉了。他看着她的背影,突然想起多年前那个雨夜,她穿着浅蓝色开衫走下楼梯的样子。
十三
韩书瑶带着女儿回重庆那天,成都难得出了太阳。阳光透过病房窗户照进来,女儿已经虚弱得走不动路,韩书瑶抱着她,用毯子裹得严严实实。
田承安送她们到车站。进站口人很多。韩书瑶抱着孩子,背着一个双肩包,里面是几件换洗衣服和病历。
“到了给我打电话。”田承安说。
韩书瑶点点头,没说话。她看着他的眼神很复杂,有不舍,有失望,还有一种决绝。田承安想抱抱她,想抱抱女儿,但最终只是站在原地。
“瑶瑶,”他喊住她,“对不起。”
韩书瑶回过头,笑了笑。
“没什么对不起的,”她说,“人都是会变的。”
她转身进了车站,消失在人群里。田承安站在原地,看着来来往往的人。
十四
韩书瑶在父亲家门口等了六个小时。
是重庆的老小区,三楼。她抱着女儿坐在楼梯上,从中午等到傍晚。邻居进进出出,好奇地打量她,但没人说话。女儿在她怀里睡着了,呼吸很轻。
傍晚六点,来了一个人开门。不是父亲,是继母下班回来,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保养得很好。
“你是瑶瑶吧?”女人语气客气但疏离,“你爸今天有手术,很晚才回来。要不你们先回去,明天再来?”
韩书瑶摇摇头:“我等他。”
女人看了看她怀里的孩子,眼神软了一下:“孩子病了?”
“白血病,需要钱做移植。”韩书瑶的声音很平静,“求您让我见见我爸。”
女人叹了口气,转身进去了。门没关严,留了一条缝。韩书瑶透过门缝看见里面的客厅,装修得很现代,跟她记忆里的家完全不一样了。
又等了两小时,晚上八点多,父亲终于回来了。看见她时,他愣了一下,然后脸色沉下来。
“你来干什么?”
韩书瑶站起来,腿已经麻了,踉跄了一下。她抱着孩子,直挺挺地跪下去:“爸,求您救救雨雨,她是我女儿,您的外孙女。”
韩父没说话。他身后的继母小声说:“外面冷,让孩子先进来吧。”
客厅里暖气开得很足,韩书瑶却觉得冷。她把病历一张张摊开在茶几上,CT片,化验单,诊断书。韩父戴着眼镜,一页页翻看,看得很慢。
看完后,他摘下眼镜,揉了揉眉心:“需要多少钱?”
“至少二十万,后期可能更多。”
“你那个老公呢?他怎么不来?”
“他……”韩书瑶顿了顿,“他放弃了。”
韩父冷笑一声:“当年你为了他,把你妈都气死了。现在孩子病了,就放弃了?”
韩书瑶低着头,没说话。怀里的女儿醒了,小声说:“妈妈,我渴。”
继母去倒了温水,还拿了一盒饼干。孩子小口小口地吃着,很乖。韩父看着外孙女,眼神复杂。这孩子长得像韩书瑶小时候,尤其是眼睛。
“钱我可以出,”他终于说,“但我有个条件。”
韩书瑶抬起头。
“孩子治好以后,你跟她回成都,别再找我。”
韩书瑶想都没想:“我答应。”
十五
钱很快到账了,二十万。韩书瑶给孩子办了住院,开始准备移植。但耽误的时间太久了,孩子的状况很差,化疗后感染,高烧不退,在ICU住了半个月。
田承安来重庆看过一次。他站在ICU门外,隔着玻璃看里面的女儿。小小的一团。韩书瑶坐在走廊的长椅上,闭着眼睛,像睡着了,但眉头皱得紧紧的。
“瑶瑶。”他轻轻喊她。
韩书瑶睁开眼睛,看见是他,没什么表情:“你怎么来了?”
“我来看看雨雨。”田承安在她身边坐下,“钱……是你爸给的?”
“嗯。”
“那就好,那就好。”田承安重复了两遍,不知道还能说什么。
两人沉默地坐着,走廊里只有仪器规律的滴滴声。过了很久,韩书瑶突然说:“承安,你还记得我们看的第一个电影吗?”
“记得,《山楂树之恋》。”
“静秋和老三最后也没在一起,”韩书瑶说,“老三死了,静秋一个人活着。那时候我觉得好遗憾,现在想想,也许那样才是对的。在最相爱的时候分开,至少回忆是美好的。”
田承安喉咙发紧:“瑶瑶,你别这么说……”
“我说的是实话,”韩书瑶转过头看他,眼睛里没什么情绪,“我们爱过,是真的。但现在不爱了,也是真的。我不怪你,真的。现实太强大了,爱情打不过它。”
田承安想抓住她的手,但她把手缩回去了。
“你回去吧,”她说,“雨雨这里我一个人就行。你妈说得对,你还有你的日子。”
“瑶瑶……”
“走吧。”韩书瑶闭上眼睛,不再看他。
田承安站起来,一步三回头地走了。走到电梯口时,他回头看了一眼,韩书瑶还是那个姿势坐着。
十六
田雨在春天去世了。
葬礼很简单,只有韩书瑶和父亲一家。田承安赶过来时,已经结束了。墓地在南山,小小的墓碑,照片上的女孩笑得很甜,是生病前拍的。
韩书瑶不在。她父亲说,葬礼结束后她就走了,没说去哪里。
“她状态不好,”韩父叹了口气,“你……别找她了。让她静一静。”
田承安在重庆待了三天,找遍了她可能去的地方:解放碑,洪崖洞,磁器口,长江索道。没有。韩书瑶像人间蒸发了一样,手机停机,微信不回,所有社交账号都停了更新。
第四天,他不得不回成都上班。走之前,他又去了一次南山。坐在女儿的墓碑前,他从白天待到傍晚。春天傍晚的风暖暖的。他想起了很多事:女儿第一次笑,第一次叫爸爸,第一次摇摇晃晃地走路。还想起了韩书瑶,大学时的韩书瑶,眼睛里都是光的韩书瑶。
“对不起,”他对墓碑说,“爸爸对不起你,也对不起妈妈。”
十七
田承安又回到了一个人的生活。租的房子退了,换了个更小的单间。白天上班,晚上喝酒。日子一天天过,没什么变化,也没什么期待。
他偶尔会想起韩书瑶,想她现在在哪里,过得好不好。想他们如果没在一起,她的人生会是什么样子。也许她会去北京或上海,做一份体面的工作,嫁一个门当户对的人,生一个健康的孩子。也许她不会笑得那么少,不会老得那么快。
但想这些都没用了。时间不能倒流,选择不能更改。有些路走上去,就回不了头。
第二年春天,田承安去龙泉山看桃花。花开得很好,粉粉的一片。很多年轻的情侣牵着手走在花丛里,笑着,闹着。
他在山顶坐了很久,看太阳一点点落下去,城市的灯光一点点亮起来。下山时天已经黑了,路不好走,他打开手机手电筒,光柱照亮前面一小段的路。
手机突然响了,是个陌生号码。他犹豫了一下,接起来。
“喂?”
对方没说话,只有呼吸声。
“喂?哪位?”
电话挂了。田承安站在原地,看着手机屏幕暗下去。他想打回去,但最终没有。也许是打错了,也许不是。
他继续往前走。风吹过来,带着桃花的香气,很淡,很快就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