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回眸,唇边一丝冷笑:“有些东西,不是你想要,别人就得给。”
她从来没有想过他们会有这样一场对话,过往云烟散尽,他的话比剑更利,他应该十分了解她,句句刺在她的要害,让她鲜血淋漓,让一切毫无转圜的余地。
他接着道:“自古儿女情长,英雄气短,我不允许这样的事发生在我身上。”
“照你这么说,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那些人都是狗熊了?”她嗤笑。
“如今你我这种境地何须多言,各取所需而已,你非蠢人,岂会不知一开始就是局?”他负手走到窗前,银光撒在他锦袍之上,更添光华。
她痴痴望着:“我知道。所有事都是你为诱我入局。你不是痴人,我却是个蠢人。”
她怎忘在桃花树下,她在树上摘花,他在树下手不释卷,花瓣洒落在他肩上,她暗暗羡慕着那本书,闭眼狠心,惊叫一声,她自花间落下,摔在了地上。
那时候,她以为他是没有来得及施以援手,现在想来,她纵是摔死,也不会得到他一个眼神。
“你能否……”她的声音极轻,却被打断。
“你以后自有如意郎君相伴,那些情深意长不如留与他说。你我到此为止吧!”他似有不耐,望着月亮,神色不定。
她再无法开口,你我夫妻一场,能否让我……
如何呢?无奈何。
是啊,还能说什么呢?她悠悠喟叹,走出门去。
如今,他似乎连看她一眼都是不耐的。
回眸冷笑的那一眼,她竟从他眼中看到了恨意,他竟然对她心存恨意,她不明白,却明了他的心意。
他不会和她在一起,此生都不会。
她没有回自己的房间,她知道,这在清风堡的最后一夜,注定无眠。
她慢悠悠走着,在月色中打量,影影绰绰。其实又有什么可看,离开这里,最好全部忘记才好,才是明智之举,才不是一个蠢人所为。
她想起第一次来清风堡的时候,她那时候并不见得就非刘谌不嫁,只是在爱情中,哪怕只能看到一丝亮光,飞蛾便会奋不顾身。
大婚的时候,也是这样的夜色里,她放火烧了清风堡许多的地方,其实当时之所以可以一鼓作气,不过是隐约觉出他的不欢喜。
娶了她,他并不乐意。
那时候她就想,世上哪有那么多的两心相许。
她不是真的蠢,只是情障人眼。
不知不觉,她又走到了那株桃花树下,时值深秋,一切萧然。
摸着那粗糙的树身,她在他面前未说完的话终于可以说了出来。
“你知道吗?我长大后很少看书的,来到你家,看的最多的就是话本。才子佳人,虐恋情深,我觉得好笑,却有点期待。”她仔细端详着树身,仿佛它就是刘谌。
“人都喜欢自欺欺人,我知道,你也许有那么一点喜欢我,但应该没有我喜欢你那么多。总有那么一点的,对吧?”她偎着树身坐下。
“我离开了,就绝不肯再回来,我知道,你亦不会来我家再看我一眼。我把话说尽了,也许就不念你了。”夜风已凉意阵阵,她不觉打个冷战。
“你说让我找个如意郎君,可笑不可笑?你又会是谁的如意郎君呢?”她眉眼带笑,眼底却是一片清冷无波。
她回望一眼那开着窗的地方,他依旧站在月色中,那般冷冽,那般绝代风华。
“我爱武成痴,但我答应过我娘,我嫁了你,就一心一意做个贤妻良母,我如果什么都不懂就好了,傻傻的,多好,我想你会喜欢的,对吗?”她望着那道影子,自说自话。
明明近在眼前却求而不得,这是难以跨越的鸿沟,她只能守在一边,永久地痴望他,又或许他也会永久望着她,但是并不愿意她的接近。
他需要她爱他的方式,便是装作不爱他的模样。
这样他便不会有困扰,也不会有恨意。
又一阵冷风吹过,她抱住树干,可惜这样的动作给不了她任何温暖。
她轻摸树身:“也不知你在这长了多少年,我把你带走,是不是太残忍了?”她张开双臂,怀抱树身:“你一定会恨我,可是我要谢谢你,总是把我想要的带给我。”
她闭上眼,感受清风袭来,即使闭上眼,也感觉到了那灼灼目光,那并不是看向她的,而是看着这一树萧瑟。
谁能得到最想要的呢?总是退而求其次。哪怕是你,陆黛。
她最后一次看向那道身影,轻声说道:“谁又能真的守护住自己想要守护的东西呢?哪怕是你,刘谌。”唯独她唇边的笑,动人心魄。
下一刻,月色朦胧,狂风大作。
鸡鸣破晓,太阳刚撒出第一缕阳光的时候,陆黛就出了清风堡,她的嫁妆早就交给了龙虎镖局押送,她不过孑然一身来去。
晨辉中的清风堡最是朝气蓬勃,那一片片树林曾是她最爱的地方,在那棵最高的树上看日出,在林间跳跃如轻燕,她总算是真实拥有了这些快乐。
年轻的车夫已经等了半天,看她终于上车,不由笑道:“姑娘走吧!前面景色更好!”声音竟是意外的清灵顺耳。
他手上还拿着半卷书,一副书生气。
她不禁好奇:“你还认字?”
“嗨,这是游记,我知道姑娘要去南边,正好顺路,才接了这个活。我是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车夫把那本游记装到他的包裹里,准备出发。
她坐到车里,不再言语。她很疲惫,在颠簸的车道上也许能让她紧绷的心神放松下来。
车外偶尔传来车夫吟诗作赋的声音,多是对景色的赞美,抒发心中感慨的诗作。她发现他真的是很享受这路上美景,走的极慢,马车异常平稳。
她休息了半日,终于恢复了些许精神,掀开车帘看了看日头,她估摸道:“兄台,咱们该吃个饭了吧!”
车夫目视前方,从包袱里拿出个物事递给她:“我吃过了,你不介意就吃这个吧!”
是一张早就冷硬的饼子。
她闷声:“我介意,我要坐在馆子里吃饭菜,骨头要散架了。”
车夫收回饼子,小心翼翼塞回包袱里,低声嘀咕:“朱门酒肉臭。”纵使他声音极小,无奈她耳力更好。
“敢问兄台尊姓大名,哪里人士?”看他举身投足之间也不像贫寒子弟,说话倒是把天下疾苦都搁在自个儿身上。
“不敢,姓君名朗,京城人士。”车夫答道。
君朗?“哪个朗?”她觉得这名字可真怪。
他似乎极为不耐,一股脑儿说道:“姓君名朗字如意,朗读的朗。”
“有意思。”陆黛不由想起昨夜那个“如意郎君”,真是有缘千里来相会。
刚出了清风堡大门就遇见个如意郎君,她这命是真好。
陆黛为了方便,一身男子打扮,竟引来不少姑娘侧目,她索性每日都打包了饭菜在野外用膳,君朗为了表现自己贫贱不能移的气节,还是啃着他那个冷干粮,令她由衷敬佩。
若是以前,她大概会逗逗他。但现在她心情郁郁,实在是少有闲情逸致。
她常常想到刘谌怎么样了,她离开了,他是不是就能高兴很多?他,会不会有一丁点想她?
他是做大事的人,这个可能性太小了,看,她总是如此自作多情。
车夫摇头晃脑,在不远处开始背书:“今我何功德,曾不事农桑。吏禄三百石,岁晏有余粮。念此私自愧,尽日不能忘。”
她白他一眼,忽而想到:“今夜我要找个好点的客栈,这几日听你的餐风露宿的,我受不了了。”
车夫没有看她,又吟:“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风雨不动安如山。”
陆黛明白了他的意思,特别想踹他两脚,她忍住了,因为踹人这个动作她好久没做过,变得不太熟练。
她低头扒拉着饭菜,实在是心情不好,吃不下:“我实在吃不下了,君公子,你看,要不倒掉,可行?”她估计是不行。
“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摇头晃脑中。
“那你说怎么办?”她无奈了,筷子紧紧握在手里,她即将暴走。
“春种一粒粟,秋收…”戛然而止。
一个硬物擦过他的肩头,他随即侧目,那是一双筷子,已入地半截。
他冷汗直冒,摸了摸,还好,除了吓出来点冷汗,没有伤口。
“你是要做什么?”他掀掉草帽,起身怒目。
她意外地发现,这个车夫通身气派,一看就是达官显贵之家的子弟,这份无法遮掩的气度不凡,眉目间怒而生威。
她只感到头痛,这是什么车夫?剑眉星目,俊朗非常,这在人群里多扎眼,她为自己此行的安全担忧。
他面目却又有些熟悉,总觉在哪见过。
“你又是要做什么?”陆黛无奈摇摇头,收拾起食盒。
车夫明显还没有放松警惕:“出个价吧!我有的是钱。”他作势翻开自己随身携带的包裹。
这会儿倒不装普度众生的圣人了。
她笑了,机智非常啊,也够阴险毒辣。
“如果你想拿包裹里的蚀骨散,就算了,被我扔了。”她收拾完,看着他,不觉感叹。生在权贵之家,活得也够累的。
闻听此言,车夫将要拿包裹的手停了下来,洒然一笑,重新戴好草帽,悠哉悠哉地摇头晃脑起来。
她还是如此聪慧,先下手为强。
微风吹动道边黄草,两人俱面带微笑,刚才那一幕似乎不曾发生过。
月落星沉烟水茫茫,不出意料,今夜他们两人又要在野外露宿。
君朗开始背白居易的<长恨歌>,她只觉厌烦,什么此恨绵绵无绝期,最后还不是死了。
“春风桃李花开日,秋雨梧桐叶落时。
西宫南内多秋草,落叶满阶红不扫。”
车夫闭眼沉吟。
陆黛伸腿把他踹下马车:“有完没完,伤春悲秋的,你一个大男人就不会背点别的?”她才不承认这是典型的迁怒。
英雄难过美人关,都是假话。
车夫躲闪不及,狼狈趴在地上:“自古泼妇哪里有,就看车内一悍妇。”
她不屑一顾,这家伙有功夫也不用,虚伪的要命,真不知道图什么。
陆黛刚想讽刺回去,却听到不寻常的动静。
她钻进车里,放下车帘,带着一丝调侃:“你的仇家来了,用诗骂死他们吧!”
夜色越发阴沉,草中的鸣虫也像预感到什么,停止了鸣叫。
车夫压低了帽檐,从车底抽出一把长剑。
寒光一现,几名黑衣人围着他摆开架势。
“各位,我这有纹银千两,放我一码,都是你们的。”他老招数。
“你死了也是我们的。”其中一个黑衣人脑子很清楚。
他噎住,无需多言,飞身先宰了这个气人的家伙。
陆黛偷看一眼,觉得这家伙武功路数极为眼熟,真是古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