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北,最好吃的野菜莫过苦苦菜。名字听起来不得了的苦,吃起来亦涩,但人就喜欢吃,吃着吃着,便是滋味。
春天是苦苦菜生发的季节。拣晴风日,携小铲,提一大口袋至野外,任沟坝、田埂、林间、黄河滩,随意逗几个圈儿,便会满载而归。这一过程是为挑,星星点点,在众多绿里挑另一种绿,绿中稍泛碱白,叶齿锯状,微刺。根茎断处,有乳汁黏手,尝甚苦。苦便是好。另一种叶缘整齐,脉心透紫红者,名甜苦菜,非甘,苦淡而已,亦好。苦的菜,甜的菜,掺一块儿,挑的姑娘、媳妇、婆子,春风做伴,灿烂如桃。
这时的苦苦菜,娇嫩,凉拌最好吃。拌前烫水焯过,凉水浸一会子,待苦味淡去,佐以红尖椒、花椒粉、白葱丝、陈醋、蒜泥、胡麻油,胡麻油为塞北特产,色重,香烈,一股子胡味,调甘去腻,和苦生津,比什么色拉都来劲儿。这样的菜,肠清者食来,是一春蔬鲜,半尾鱼肉,滋心养肺,功德等分。肠肥者食来,是三秋梨子,两盏黄菊,祛火清毒,效用两齐。清者食出甘滋,肥者觉出苦妙,一清一肥,一贫一富,一甘一苦,一达一穷,正如老子言,福兮祸所依,祸兮福所依。吃喝里见人生,甘苦中悟天道,刘基《苦斋记》所述甚明。
斋者,古人解为洁也,庄也,敬也,恭也。塞北不见斋者,盖少庄洁恭敬。但多放浪不羁,也和气候大为相关。想冬有雪,夏有炎,春促秋长,四季分明,人养其中,亦是有棱有角。棱角之人又喜在野,野漠无形,骸寄天地,与牛羊同欢,苦菜共乐,亦可见风雅。如秦腔,花儿,拉长吼叫的嗓音中,那一股子凄苦劲儿,说不清道不明,仿佛天破,黄河水决,苦菜花照旧盛开,朔风抚眉。我素沉幻于江南水磨昆曲,听此即得回家之念。
回家吃苦苦菜。奶奶快九十的人了,还亲自拐到地里挑来,一根一根,拣净,等儿女、孙儿孙女、重孙儿重孙女,四世同堂,阖家欢宴。、
秋天,苦苦菜腌制的最好季节。这时的菜,飒飒亭亭,经秋霜煞过,凝萃精华,腌起来,至年关,便是难得的醒酒佳肴。我喜食二姨腌制的苦苦菜,甚为清脆爽口。这工序儿我们叫发,母亲也会发,关键是每日以清米汤水灌之,稍染不洁,便会全缸臭烂。还要泡以辣辣英,我不确定是不是车前草,亦为野菜一种,作用相当于泡椒。我是想塞北不产泡椒,便以此物替代,不知农家压根儿没有泡椒的概念,全凭自然,发现食趣。
记得老太太生前最喜半夜里喝碗腌苦苦菜水,笑曰洗脑清神。她倒不惧寒苦,因时节正是寒冬腊月,腌菜水刺骨冰寒,手浸尚惧,况肠胃受之,盖是生来苦就的心志。她大半生茹素,极爱扫洒,洁净有加,又敬天畏命,言淑行惠,应配称斋字。
这几年乡下的苦苦菜似乎不多了。多的都进了城,贵胜鱼肉。但我在城里所食,也仅限应时而生,至于干苦苦菜,至今未见。干苦苦菜是母亲想到的,于季秋晒一些,经年都可吃着。想吃苦也是花样居多,塞北,有时民生便是最美的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