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多数人知道《聊斋志异》，都是从《画皮》这个故事开始的。

太原有个姓王的书生（蒲松龄没给男主取名，因为人品差的人不配有名），早起遇到一个二八姝丽，心相爱乐。对方自称是富家逃妾，无处安身。王生就带她去自己书斋，与她同居。王妻陈氏怕惹麻烦，叫他送那女人走，他舍不得。

有个道士看出他撞邪，他不信，结果回去偷窥到那美女化妆的惊悚现场：

见一狞鬼，面翠色，齿巉巉如锯。铺人皮于榻上，执彩笔而绘之；已而掷笔，举皮，如振衣状，披于身，遂化为女子。

王生求助于道士，道士很有圣母心，说“此物亦良苦，甫能觅代者”，意思是这家伙也怪不容易的，好不容易找到你这么个替身。道士给了王生一只拂尘，说挂在门上就能赶走恶鬼。可是那鬼不甘心到嘴的鸭子又飞走，于是毁坏了拂尘，跑进王生躲的卧室，挖了他的心吃掉，逃走。

陈氏叫小叔子王二请来道士，道士从王二家里捉出化身为老妇人的恶鬼，剥皮杀死。但他的法力不足以复活王生，就推荐他们去找一个疯乞丐。

陈氏亲自去求乞丐救夫，被百般羞辱，还被迫吃下了乞丐的浓痰。结果回家收殓尸体时，恶心呕吐，吐出一颗人心落入王生胸腔，王生就此复活。

蒲松龄这个故事主要是讽刺王生这种愚蠢的人，把鬼当作美女，还听不进忠告，贪图别人的老婆，自己的老婆就要受辱，真是活该。

就是这样一个简单的寓言故事。

然而，对于广大恋爱脑群众来说，没有爱情成分的聊斋故事都是不够味儿的鸡汤。

前几天看到某网红视频讲解《画皮》，脑补了可怜女鬼追寻爱情的凄美桥段，说女鬼自称被豪门大奶虐待的故事，可能就是她前世的不幸遭遇，这一定是个渴望爱情的纯真女性，她如果想吃王生，机会很多，但她一直留着他，说明是真爱，后来发现王生不爱她，要抛弃她，这才吃了他的心，因为她爱的就是他的心。

这个视频很受欢迎，被多次转发。这说明网红和观众确实都是不看原著的。

原著里的道士已经指出了鬼的真实企图：找替身。

而找替身这个事，确实跟爱情无关。无非是孤魂野鬼无处投胎，所以要找一个替身，交换身份。

找替身的方法有两种，一种是类似于溺死鬼那样，在有人游野泳时，用水草缠住其脚踝致其溺死，替代自己成为同一条河里的鬼，自己就可以投胎做人去了。这是当场干掉的情况。

另一种是以活人形象接近对方，沾染对方气息，夺取对方阳气，逐渐变成对方，然后杀死对方，自己做人，对方做鬼，对调了人生。有个出名的港片《怪谈协会》里讲到这么个故事，就是女鬼舒淇假扮房客，租了袁咏仪的房子住，成为她的好友，逐渐对她取而代之，令人毛骨悚然。

《画皮》里这个鬼，就是类似于后者的情况。他的目的是要长时间接触王生，然后把对方变作鬼，夺取其人生。这鬼其实是个雄性，他的目标是要夺取王生的人类身份，为了要吸引和接近男性，他不得不披上女性的人皮------因为凭他的本相，是不可能吸引男人的，哪怕他有货真价实的魔鬼身材，也不行。

因为需要长期接触，夺取阳气，所以这鬼没有直接杀死王生，而是假扮美女，与之欢爱。看原著描写他精心画皮，披上，好像女人穿衣打扮一样，让人恐惧之外又生出一种钦佩，觉得这鬼也满认真敬业的。

可惜他做事不周密，身份暴露，王生躲进卧房，不再与他同居，他见计不得售，这才恼羞成怒，吃了王生的心------这大概也能滋补他部分阳气吧？

可惜他事发后又不谨慎，杀人之后还不远遁，而是潜伏在王二家，以至于被老道抓住索赔拂尘，丢了性命。

08版的电影《画皮》，把恶鬼改成了美丽白狐，完全是为了照顾观众观感，其实，传说故事里的狐狸精从来都不需要画皮来骗人的，再说白狐本身已经很美了，没必要变成电影里那个外星人一样的形象。

圣母心的老道士也是个奇葩，明明知道这鬼的目的，却又同情他的处境，要放他生路。

狼就是要吃肉的，你如果不给它吃，却又不杀死它，那你叫它等着饿死吗？

所以那鬼还是吃了人心。

道士对恶鬼这种不把专业人士当回事儿的行为十分愤慨，为了挽回自尊，他替王家报仇，杀死了恶鬼，用那人皮抵偿了拂尘被毁的损失。

不过老道士也自认道行不够，认为街上的疯乞丐才是真正的大咖。

那乞丐“时卧粪土中，颠歌道上，鼻涕三尺，秽不可近”，这种造型才是真正的看破尘世。他一见到王生的妻子就对她发出灵魂拷问：人尽夫也，活之何为？

在他看来，世间男子水平都差不多，嫁谁都一样，何必非要救活这个？这简直是对陈氏的金玉良言，按说该有醍醐灌顶的疗效。可是陈氏受封建贞节思想束缚，非要守着这一个没心没肺的不要脸汉子。

于是乞丐吐了。

按照中医五行学说，心开窍于舌，所以乞丐吐痰给王生做心。如果王生被吃掉的是肺，乞丐就要擤鼻涕给他了。

他让陈氏吃下他满把的痰。这里有两重寓意，一重是，这痰后来能变成人心，实现给王生的人体器官移植，也就是说，王生的心，跟浓痰一样肮脏，令人作呕。而陈氏居然能捏着鼻子吞下，说明她确实有非凡耐力，能跟王生这种令人作呕的人物共度余生。

另一重含义，是乞丐用这种方法来比喻人生幻象。

《庚巳编》里讲：一个嘉定的读书人拜访一个和尚，看到他睡着了，鼻子里钻出一条小蛇。读书人把矮桌上的小刀插到地上。蛇爬到小刀旁边，害怕得停止不前，等到那人把刀拔起来，才继续往前爬。那人又往地上吐了唾沫，蛇也不嫌弃，吐出信子就把唾沫舔着吃了。蛇爬出房间，到外面的水潭里游泳，后来爬上了花坛的围栏，再原路返回，爬上睡榻，最终回到了那个和尚的鼻子里。小蛇一回来，和尚随之醒来，并且向那个读书人述说梦境：“我刚刚梦见外出游玩，遇见某个强盗把刀插在路上，差点丢了性命。后来发现路边的水犹如甘露，吃起来味道很好。再后来就在海中游泳，十分快乐，之后又进入花园游玩，玩得尽兴了才回家。我不知道为什么会做这样的梦。”

这个故事告诉我们，人生的一切美好享乐，都是幻象，你觉得美味佳肴，可能只是人家吐的口水。王生的宝贵心脏，也不过是脏乞丐饱含病菌的大口粘痰。人的皮囊，本身就是个装满污秽体液的肉袋。睡在粪堆里的乞丐，未必比锦衣绣榻的富豪更不讲卫生。推而广之，王生所迷恋的绝色丽人，其实是个绿脸獠牙的鬼。真实的人生，是惨酷可怕，令人作呕的。

蒲松龄告诫男人一定不能好色、贪小便宜，否则会受到惩罚。受到什么惩罚呢？他们的老婆会受到羞辱。

感觉这其实不像一种告诫，倒像是一种鼓励。尽管去任性妄为吧，反正有老婆帮你收拾烂摊子。

当然，在封建时代，妻子是男人的附属物，所以妻子吃亏，就等于男人受到了损失。但是，妻子如衣服，如果男人做坏事失败了，所需要付出的只是一件衣服的代价，又有何可虑呢？

故事中的王生与妻子陈氏，不像夫妻，倒像是母子。

王生虽然已婚，但依然热衷于猎色，看到一个不明来历的美女就敢领回家。古代无论娶妻纳妾，都讲究媒妁之言，有正式的聘礼流程，所以王生这种把别人家逃妾私下据为己有的行为，属于贪小便宜不讲礼。这说明他受过的家教、读过的书，都没能使他成为一个正派磊落的人。

他的妻子陈氏显然是一味无条件容忍他的。藏匿陌生女人，这个秘密，他首先告知的是陈氏，可见他毫不在意妻子的感受，而陈氏也并未表示吃醋，只担心对方前夫家会来找麻烦。但是王生不听她的话，显然，家里是他做主。

倒是道士这个外人的话引起了王生的些许警觉，由此，他发现了厉鬼画皮的秘密。得到拂尘的他，不敢再去书房，回到自己卧房睡了------因为卧房有陈氏陪伴他、安慰他、保护他（就差拍着他唱“小乖乖快睡觉”了）。

厉鬼来敲门找他了，他吓得不敢自己去看，倒支使陈氏去看。如果厉鬼把陈氏吃掉了呢？只怕他会长吁一口气，庆幸老婆替他挡了灾，然后赶紧再娶一个更年轻漂亮的新娘。

好在那鬼虽然做事不够精细，目标锁定还是精准的，他自助吃了王生的人心刺身。陈氏吓得哭不出声来。

虽然知道丈夫是自作自受，虽然受到了巨大的惊吓，她还是忙着哭求神仙大佬解救她那不争气的丈夫。这里当然有封建社会对妇女的思想压迫与束缚，但是客观环境上，寡妇的日子是很难过的，陈氏没有儿子，如果丈夫死了，家产可能会被小叔子家侵占，自己余生将不得安稳。这个丈夫虽然不爱她，人品也差，但至少是个摆设，能让她的社会处境不那么难堪。

所以说封建社会的婚姻制度还是对男性很有利的，从利益上绑定了妻子，使她依附于男人。妻子死了，对丈夫没有大的影响。关键时刻，还可用妻子来丢卒保帅，刘邦和刘备都曾干过把妻子丢给敌人，自己逃命的事，还被视为大丈夫当断则断。

而丈夫若是有事，妻子则有义务为他挺身而出，收拾残局，讨回公道。

陈氏就是这样一个代夫受过的贤妻。疯乞丐说“人尽可夫”，其实就是告诉她，世上男人没一个好东西，你嫁谁都一样，死了这个也没啥可惜的，完全可以无差别对待，再找一个。陈氏大概是觉得再找一个更麻烦，所以非要救活这个。乞丐气得用棍子打她，陈氏忍痛受之。乞丐吐痰让她吃，其实就是告诉她，你既然能跟这么恶心的男人过日子，自然也能吃得下这痰。

陈氏果然是是个奇女子，能忍人所不能忍，吃了下去。乞丐大笑“佳人爱我哉”------这其实是替死去的王生发出的感慨吧？

乞丐飘然而去，两手空空的陈氏回到家里十分惭恨，当众丢了这么大脸，也没救活丈夫。

既悼夫亡之惨，又悔食唾之羞，俯仰哀啼，但愿即死。

此时王生已经死了快24小时了，家人没有一个敢上前收拾他的尸体。只有陈氏上前抱起尸体，把他流出体外的肠子收拾好，看到这里，我们不得不佩服陈氏心理的强大，也就不再为她能吃乞丐的痰而感到诧异了。她真是一个能为人所不能为的女人，王生虽然如此不堪，却有这么个有情有义有责任心的勇敢老婆，无条件原谅容让他的一切，大概是前世修来的福分吧？

可是刚吃完一大把粘痰淤积在胸口无法消化的陈氏，此时又要收拾丈夫的狼藉尸体，她又不是专业法医，加上想到丈夫的不齿行径和自己无辜受到的连累，自然会有一种气恼委屈引发的生理反应，于是她也吐了，情势紧急，只好把丈夫的开膛当作了现成的痰盂。

不料吐出的居然是一颗心脏，自动移植且自带体温和热气，直接开始工作，砰砰跳动。

王生就这样得救了，他的感受是：

“恍惚若梦，但觉腹隐痛耳。”

瞧，经历了一番生死，受辱挨打都是老婆的事，他自己不过是做了个梦，只是肚子有点疼罢了。他会从这番经历中吸取教训吗？还真不好说。乱找陌生女人大概是不敢了，但是再纳美妾的想法，早晚还是会重新提上日程。

有这样好的老婆，比亲妈还亲，为了自己啥都肯做啥都能忍，难道还容不下一两个小三吗？只要不是坑蒙拐骗别人家的女人，就算是无愧于心了。

08年电影里，妖怪的谋害目标是陈氏，因为妖怪要夺的是爱情。原著里，妖怪的目标是王生，因为更看重人这个身份。

妖怪要找到一个替身，很不容易，首先，他得找到一个不配做人的人，才有替换的可能，其次，这人还得够愚蠢糊涂，能上他的当。王生是万里挑一的人选，要不是被老道打扰，妖怪早就成功了。事实上，如果妖怪获得王生的肉身，以王生的身份生活在人世间，他可能更珍惜这来之不易的日子，反而能与陈氏相敬如宾，恩爱到老。陈氏也许会更幸福。

法国电影《铁面人》就讲了这么个故事。法王路易十四和他的哥哥菲利普是一对孪生兄弟。出于政治原因，菲利普刚出世时，就被报死胎。实际上被红衣主教马萨林带到遥远的阿尔卑斯山的一个庄园里抚养成人。二十多年后，路易继承了王位，荒淫无道，沉湎于酒色。内务大臣柯尔培尔和勇敢正直的火枪手队长达达尼昂对此十分不满。他们想方设法搞了宫廷政变，以善良正直的菲利普替代路易，给真国王戴上铁面具，永久囚禁起来。王后第一时间发现了备胎换正主的事实，但是为了保住自己的地位，她选择假装不知。因为假国王比真国王待她温柔尊重得多。

所以《画皮》里那个老道还是太多事了，人家乞丐天天在街上晃荡，未必没看到王生的邪气缠身，人家就不主动来管这事。因为乞丐知道，对陈氏来说，谁来做她丈夫，都比王生强。王生这种人，就没资格做人。

08版电影《画皮》里的陈氏，得到了实力上的壮大，成为与狐狸精势均力敌的魅力尤物，后来还跟妖怪互换身份，倒是更契合了现代男人脚踩两只船时难以抉择的心态，所以电影大获成功。瞧，有了三角恋的加成，作品才能满足普罗大众的心理诉求。

而原著里的陈氏，就是一个普通的贤妻，虽然也被乞丐戏称为“佳人”，然而无疑，比起画皮来，其魅力到底相形见绌。家里的妻子再美丽贤惠，也抵不过外来非法艳福的诱惑。

本质上，王生也是画皮。他只有一个人类的皮囊，包裹着一颗为众生唾弃的心。唯有他那可怜可悲的老婆，把那颗心当作宝贝，含在嘴里。

王生能有陈氏这样的好老婆，真是令人羡慕吧？但蒲松龄可没发出这样的感慨，他觉得陈氏的所作所为都是理所当然顺理成章的。王生自己自然更不会珍惜这种幸运，生命不息，猎艳不止，才是他的本色------反正他本来就没有心，没有心也好，以后再遇到美女，也不怕被人偷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