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例,清早起床后顺着河边新修的步道走到了老城墙下的南门码头,约莫花了一个小时。于是,顺台阶上城墙,打算经城中心街道返家。刚到路口,街对面的一家店似乎开着。抬头看,门上的匾牌很大,白漆底上几个黑体大字,硬得突兀,“毛氏老字号”,正疑惑这店是啥营生的老字号,发现门的左边中部还有一 块白板,却不大,上书“发型屋”。既称传统老字号,又名新潮发型屋,且此时尚不到七点,我的好奇心不免一时起了,加之头发也到了需要修整的时候,遂跨过马路径直过去。
店内面积不大,八九平米,白色瓷砖的地面,多有斑驳黄旧的痕迹,却大体干净,间或有些水渍,显是刚拖过地的。屋里,向着三面墙各放了一把理发座椅。最大的一把年头一定久远,是我小时候在国营理发店里见过的,可以旋转,更可以放平靠背,便于修脸刮胡须。岁月沧桑,椅子已锈蚀斑驳,尤其底座圆盘,通体锈透,让人不免担心,似乎随时可以垮下来。屋里的其他物件大多粗粝不堪,新旧杂陈,却也不显得过于脏乱。
天光仍未大亮,店内未开灯,有些暗。背对店门的椅子上坐着一中年男子。从墙上的镜中看去,男子的脸色红润,肌肉紧致,大概是体力工作者。站着的就是理发师傅了。明显是位老者,看起来近七十,个头不高,体态匀称。面色白晰,自然是常年处室内的结果。老师傅左手持梳,右手拿电动推剪,在理一个板寸平头,很用心的样子。
觉察到有人跨进了门,老师傅停了一下手,回过头来,脸上挤出一些笑意,却并未招呼我,眼里有些疑惑。椅中的男子也转过脸来,对我笑了一笑,不很自然但善意清澈。我开口说,“你们好!”,老师傅也开口回应,突然意识到应该不是进来闲逛的,而是顾客了。我说我要修一下头发,老师傅赶紧说等一会儿吧,下一个就是我。这话多余,店里并没有其他的人,并且是七点之前的清晨。以我之前的经验,他手上的活也就几分钟的事了,于是我说好的,退出屋外,戴上耳机,恰好BBC整点新闻。
理发师傅招呼我进门坐下已是近三十分钟以后。我以前听说过,剪好板寸头是要多费功夫的,今天算是见识了。为了平整,我看他多处反复修剪,之后还要洗净,刮胡须修面,老师傅均一丝不苟,没有因为有人在等着而马虎了事。我虽然等久了有些难耐,可是却意外地从内心生发出对他匠人作派的敬意来,并居然对接下来我的理发有了些兴奋与期待。
刚一坐下,我的外翻领口迅即被完全的向内卷入上衣里面,这手法瞬间让儿时理发的感觉扑面而来。对于这样的老师傅,关于怎么修剪,本想不说什么。但忍不住还是提了一句,两鬓不要剪太薄了。之后的三十分钟里,我们没再提到头发的事。然而,我们却聊了很多事情。
原来,老师傅不是我以为的近七十,而是七十五岁了。他从十三岁开始学徒,不缀此行整整六十二年。我问起他家中情况,他告诉我有五个子女,都已四五十岁,孙辈都有二三十岁,也已有了不止一个曾孙。我说那你应当正是享福的时候,可以不需继续老作,更不必天不亮就开工。本以为他会说做习惯了闲不住,或者觉得乐此不疲。然而,他告诉我,孩子们都赚钱不多,他是要挣钱的。他告诉我这城里他是最年长的理发师傅,其他理发店里的人大多是他的徒子徒孙。我又问,子女中有没有承父业的,他告诉我,有子女学过,但没耐心,不愿被店里的生意束缚,影响玩麻将云云。听他口音应该是水西人,我问他老家是哪。“枫江毛家”,他说。我心头一震,毛家是我家洲桥的邻村,相距不到一公里,曾经同属一个生产大队。小时念书,同学中就有几个毛家的。顿时,我觉得与老师傅的关系近了许多。只可惜,除了知道了对方是邻村人,我们并不能找到其他共同熟悉的人和事,毕竟都是少小离家,许多许多年前了。
老师傅拆下我身上的围布,完工了。我问几多钱,他说“就是了”,意思是免了。我当然知道这是客气话,但还是不禁有了感动。我给了他十元纸钞,他转声去找零,我说不用找了,脚已跨出了门,我转声回望过去,他有些怔怔地在那站着,说道,“来歇啊!”。 大街上,雨过天晴,头发没干,有点湿,风吹过来,凉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