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这是写给三岛由纪夫的文字,但不是纪念他,尽管他在我的文字生涯中是重要的一个人。我用这篇文字纪念的,应该说是对三岛由纪夫的幻灭之感,这幻灭来自他的死,可以说,因为他的死,我甚至对他的文字、或者说他所代表的那一种文字产生了怀疑,并不是说从此背离,而是再去看时,眼中不免带上了幻灭和怀疑。
但即使是感到深深的幻灭和怀疑,那仍然是极好的文字,就像尽管有那样的死,三岛由纪夫对我而言,仍是可纪念的人。
或者,也许这篇文字,仍然是纪念他的。2000年11月25日,三岛由纪夫逝世三十周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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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术馆里挂着一幅《圣塞巴斯蒂昂殉教图》。
画中人有着古老神话里才有的极其俊美的容颜,而且因为他是一个圣徒,所以被画成那种宁静安详的神情——当然,如果一个人被绑住双手吊在刑架上,又让乱箭来射穿,是决不可能这样宁静安详的。可既然他是画中的人,他就只能按照画出来的样子,虔诚地睁大眼睛,静静地看着外面的世界,不露出一点痛苦的神情。
那一天,一个小小的孩子从这幅画前跑过,他有乌黑的头发和眼睛,还有苹果一样芬芳可爱的笑容,但是一看到这幅画,他就停下脚步,笑容也消失了,惊奇地看着画中的塞巴斯蒂昂,他天真的眼睛从来没有留意过这样悲惨和残忍的画面,但是那一刻,他忽然看到了。
那是他生命中重要的一刻,就好像自然和人生的某一只眼睛忽然对他睁开了,但他自己并不能意识到,他只是单纯地感受到一种震动,所以用小孩子那种有点沙哑的稚嫩声音说:“好可怜啊,一定很痛吧。”
画中人当然也有耳朵,而耳朵听的时候是不需要动的,所以外面的声音其实他都听得见。可是如果说话的话,必须动嘴,那他可就办不到了,他只能在心里回答说:“不,不痛的。”
因为他是一个圣徒,有一颗温柔的心。
不过小孩子的生理和心理都是奇特的,他们一定保留着一点最初的,还在另一个世界里的记忆,所以那个孩子听见了圣像心里的话,而且毫不惊讶,好像一张画会说话是最自然不过的事情。
那时眼泪已经弄湿了他乌黑的瞳人,他轻轻地问:“怎么会不痛呢?如果人家拿箭来刺我,哪怕只有一支箭,我也会痛得哭起来的。”
那一刻,画中的塞巴斯蒂昂被深深地打动了,虽然他只是一幅画,但在这孩子纯洁的注视下,他差不多真的觉得自己就是两千年前那个高尚而坚强的信徒了,于是他用一种蒙着慈爱和愉悦的光辉的态度对那孩子说:“看你身边的窗子,你看到了什么?”
“光。”
是的,光照进来,照在画像和孩子之间。光,温暖的、明亮的东西,没有人知道它究竟是什么,但连细小的灰尘都跳起了欢快的舞蹈。孩子眼中的泪水立刻被吻干了,他露出了笑容,伸出手去,仿佛要捧起一把光芒来,仿佛那是来自天国的河里无形的金色细沙。
画像是不能够被光线照射的,塞巴斯蒂昂的世界里从来就没有光,他只是看着,近在咫尺地看着,但直到那一刻,他才真正明白,光是什么。
他说:“我不觉得痛,因为我心里有光。”
那不是他心里的光,那是两千年前停止跳动的那颗心里的光,但那一刻,他与那颗灵魂融合了,那神圣灵魂的光辉从他的身体里焕发出来,那么纯洁、骄傲而美丽,使他与往常一样的容颜与姿态显得格外眩目,每一个走过的人都忍不住要停下来看一眼,并感叹道:“真美啊。”
那种美,辉煌又宁静,让人们忘记了他被捆绑的姿态与所受的极刑,连那些深深刺进他身体里的箭,也显得毫无恶意,只是把细长的影子落在他大理石一样的肌肤上。
它们刺进他身体里那么久,久得他已经不觉得痛了,却是那孩子离开时的最后的眼神,像两支光明的小箭,一刺刺进他心里。
那孩子用清明纯真的眼睛对他说:“你真美啊。”
“哼,你倒是很出了一点风头!”一个飘在空中的“里林(Lilin)”恶狠狠地对他说。
那是一个讨厌的小东西,和一切“里林”一样,虽然飘忽,却带着无法形容的沉沉的阴湿之气。它们是从艺术品中生出的邪恶的精灵,当一件艺术品不是由正面的感情产生出来,而是凝聚着非正常的、变态的情绪和审美观的时候,它就生成一个“里林”,“里林”们飘荡在作品周围,伺机去影响欣赏作品的人的心灵,有时候它们能够扑进人的心底,印出一点阴湿黯淡的痕迹,仿佛窥伺着的青苔一般。对它们而言,这就是很大的成功了,因为他们相信,总会有一点阴暗的东西从某个痕迹中滋生出来,它渐渐变大,也甚至许要经过很久的沉淀,最终会从某个被它控制的灵魂中产生出新的作品,新的作品中诞生新的“里林”。
那个“里林”来自《圣塞巴斯蒂昂殉教图》对面的一幅画,画中的女子垂着金色的眼帘,用紫黑色的眼光看着面前的头颅,那眼光中仿佛有什么在静静地腐烂,散发着黯黯的温度与气息,惨白的头颅在她的注视下反射着青紫色的微光,好像在诉说着生前无法启齿的,阴郁然而热烈的情绪。
也许他们之间有一个美丽悲伤的故事,但画中的“里林”是一个邪恶的讨人厌的小鬼。
它很以自己诞生的那幅画为荣,那幅画的确是美的,因此它总是得意洋洋地说:“这样的美丽是没有人能够视而不见的,所以我就可以告诉人们:‘死亡就是美;黑暗就是美;反常就是美!’不过当然他们听不见,但没有关系,只要他们看见了,觉得欢喜,就是我的胜利,当这种欢喜变成一种愉悦,一种爱好,一种冲动的时候,新的“里林”就要诞生了!”
平日里画中的塞巴斯蒂昂总是不理睬它,然而今天它恨不得扑到他的脸上来了,像一群蒙蒙的小虫形成的烟雾,带着磷粉的味道:“你以为那个小崽子迷上你了吗?你以为人们都看你而不看我,你就很了不起了吗?可是我告诉你,他们看你和看我是一样的,因为你的里面其实也有一个‘里林’。所以我承认你是美的,但你的美是一种被杀的美,是一种痛苦和诱惑的美!去你的光啊献身啊之类的谎话吧,它们真教我好笑!”它发出尖锐的笑声,笑声里有明显的侮慢的意思,“如果那个小孩再来,我就要告诉他,你的美是因为你在死去,承受着痛苦而死去!”
它的这套把戏塞巴斯蒂昂见过很多次,它翻来覆去的也无非是那么几句话,但是不知为什么,此刻它的话听起来特别刺耳,他的眼中升起了愤怒,愤怒压住了往日的轻蔑,他几乎要对它喊“住口”了,而它仿佛已经听到了他的话,越发爆发出一阵欢乐的邪恶笑声:“被杀的美!被杀的美!”
那天夜里,塞巴斯蒂昂做了一个梦,他梦见了圣塞巴斯蒂昂——真正的那一个,梦见他穿着近卫军军服的修长剽悍的身影;梦见他被信仰的光照亮的英俊而虔诚的脸;还梦见他被绑在刑架上,乱箭穿身的一刹那,被痛苦与欢乐撕裂的神情——肉体的极度的痛苦与献身的无比的欢乐在他身上、脸上和眼睛里交战,摇动着凄厉凌乱的影子,显得那么美丽,显得那么可怕……画中的塞巴斯蒂昂惊醒了,看见那个固执的“里林”还窥伺在他眼前,更让他惊恐的是,他发现它像极了他梦中交战的影子。
“我从你的眼睛里看到了我所熟悉的东西,简直像我自己一样——我真想拥抱你。不过我还碰不到你,我只好等你出来,等你从这双美丽得可怕的眼睛里出来。”它兴奋地跳起舞来,那种巫师的炉子里召唤亡灵的浓烟常跳的一种舞蹈。
可是它盼望的并没有出现,那个可爱的小孩的样子阻止了那种出现,尽管那一天之后,他再也没有来过。
每天下午三点的时候,一道光照进来,照到他面前的地下,画出温暖的柠檬黄底色的图案,图案中的窗格形成十字,细小的灰尘在上面跳舞,那随处可见的,细小的奇迹。他总是记得那双可爱的小手,想要捧起光芒的可爱的小手,他的世界里没有光,没有温度,但是他看着光,就觉得幸福;他还记得他乌黑的瞳人,被泪水弄湿了——泪水又被无邪的笑容吻干的瞳人,以及他说的话,他说:“你真美啊。”那个“里林”的声音在这样的回忆里消散,它嚣张的黑雾毕竟只是暗夜的幻影,他心里的花,开在光明里,没有什么能够摘去。
几年之后,一个昏暗的午后,光芒没有造访他小小的十字的窗口,而有一个黑衣的少年,站在窗前。
他苍白的脸和漆黑的眼睛,显出和年龄不相称的严肃又寂寞的神情,但一看到这幅画,,他就发出一声天真的欢呼:“啊,你果然在这里。”
他变得那么厉害,但塞巴斯蒂昂还是立刻就认了出来,那个小男孩长大了。
他也在心里发出一声欢呼,但是长大的小孩子已经听不见了,他只是看着他,专著地、感动地、带着做梦一样的神情,轻轻地对他说:“我一直都没有忘记你,你知道吗?但我以为是我自己做了一个梦,因为在梦中我还和你说话——我一定是把对你的回忆和对你的幻想弄混了。不过没有关系,你不是就在这里吗?不就是我梦寐以求的样子吗?那为我而存在,等我来发现的样子吗?”他的眼睛闪闪发亮,失去的红色又回到他的脸上,他踮起脚来,用手撑着墙,吻了画中的塞巴斯蒂昂。
“喂,你不能这样做。”管理员跑过来,“这幅画是很贵的!”他把他教训了一顿。
这一吻在塞巴斯蒂昂心中引起了奇妙的混乱,他从少年的眼睛里看到了他珍藏许久的光,也看到了不安的阴影。对面墙上的画早就换了,但他忽然记起了那画中的“里林”对他说过的一句话——“告诉你吧,每个人心里都有一个‘里林’。”
不,塞巴斯蒂昂在少年眼睛里看到的并不是什么“里林”,那是一种奇妙的感动,与其说是欣悦的,毋宁说有几分苦恼,童年时那单纯的对美的赞叹,变成了由美而引发的冲动和欲望,他已经知道光明是无法捧在手心里的了,但仍然保留着当初那向光明伸出小手的渴望。
没有人看得见的夜里,灯光照不到的地方,少年一次又一次地把手举起来,做出和塞巴斯蒂昂一样的,被捆绑的姿势,又把目光投向自己赤裸的瘦弱的身体,仿佛寻找箭的投影。
他真正地与画中的塞巴斯蒂昂结了不解之缘,尽管随后他又离开了这座城市。
画中的塞巴斯蒂昂还在那里,少年的吻也还没有消失似的……
那么另一个塞巴斯蒂昂是谁呢?少年生命中那个无处不在的塞巴斯蒂昂,他进入他的视线中,进入他的梦境里,进入他写作之前催眠般的呆滞状态,进入他扔掉笔之后虚脱般的疲惫中,把血洒在他的稿纸上,化身为他笔下那些形象,那些在痛苦中获得至福的灵魂,把他们的痛苦变成欢乐,把他们的美和死亡联系在一起,他的影子,巨痛与极乐互相拥抱着搏斗的影子,罩满了少年的心。
多年前一句不祥的预言似乎实现了,少年对着无处不在的塞巴斯蒂昂的幻影喊道:“你的美,难道不是被杀的美吗!”
……画中的塞巴斯蒂昂惊醒过来,看见他站在光明之外阴影里,目光炯炯,像一个幽灵。
那个少年——不,他已经是一个有名的青年作家了——向他走过来,他走过光明,走过光明画出的十字的投影,却浑然不觉,他的脸色越发苍白,像是被火烤得枯萎的那种苍白,火就是他的眼睛,奇异的黑色的火,沉静地燃烧着,从灵魂深处向外的燃烧,让人觉得他随时都会化做灰烬。
画中的塞巴斯蒂昂看着他,几乎无法思想——他知道自己心里的声音已经不被听见了,他就只能用自己的眼睛,属于殉教者的看得见天堂的眼睛看着他,却在他的眼睛里看见了地狱的火焰。
年轻的作家久久地凝视着画中的塞巴斯蒂昂,他隐约地觉得这个塞巴斯蒂昂有哪里是不同的,就好像一把遥远的声音,在他已经忘怀的梦境里,热切地、低微地、执着地、悲哀地说着什么,可是他已经听不清了。同时,画中的塞巴斯蒂昂也看见了另一个自己,有着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英俊的面容、健美的身体和受刑的样子,却比自己更夺目、更蛊惑人心的塞巴斯蒂昂,那是从对美的执着——过分的执着而产生的误解和扭曲中生成的美,带着血的妖艳、死的幽玄和触犯禁忌的优雅快乐,即使它有着和自己一样的外形,塞巴斯蒂昂还是一下子就明白了,那是一个“里林”。
他的心中充满了悲哀,无法表现的悲哀,他既不能转过脸去,也不能闭上眼睛,他不能不去看这个世界上他最爱的人——而那个人已经看不见他了,一个“里林”的影子罩住了他的眼睛。
年轻的画家把画买了回去,挂在书桌前,于是塞巴斯蒂昂看见了许多的“里林”,差不所每一篇里都有一个,他在心里问:“为什么你们要迷惑他呢?——他原本是一个那么纯洁的热爱美的孩子。”
“里林”们哄笑起来:“因为我们就是美呀。你不认得我们的美了吗?我们的美不是从你那里来的吗?不是你最好的一部分吗?美是不讲道理的,美是无所谓善恶的,美就是美,它当然可以是可怕的、凶暴的、死灭的甚至丑恶的。我们都是从美中间产生的呀,或者你可以说,是从美的阴影里产生的,因为只有一样东西比美更美,那就是美的阴影啊。”
“不对!不对!”可怜的塞巴斯蒂昂大声喊,他的眼底积满了泪水——当然着只是比喻,无论他多么愤怒和悲伤,他究竟只是一幅画。
一个“里林”扑到他的脸上,像很多年前的一个夜晚,另一个“里林”对他做的那样,半是嘲弄,半是怜悯地说:“你只不过是一幅画。”
那个“里林”来自一本书,书里有这样一个故事:一个画家烧掉了自己心爱的一幅名画,因为那幅画太美了,美得隔断了他与一切美的接触,扭曲了他对一切美的观感,扭曲到他不能忍受的地步,他只有将它毁灭。
“你说,这幅名画是什么呢?”它恶毒地问,其他的“里林”像回声一样重复着:“是什么呢?是什么呢?”
塞巴斯蒂昂不能回答,因为他知道。
“为什么要讨厌我们呢?我们是一样的呀。” “里林”对他说:“我们的胜利就是你的胜利,我们的堕落就是你们的堕落。你的美不是来自你殉教的行为,而是来自你年轻美丽的肉体的痛苦与死亡——这就是你教给他的全部的东西,也就是他赋予我们的全部的意义!美就是毁灭!美就是痛苦!美就是死亡!”
这声音变成了一个狂喜的大合唱,却又显得那么悲惨。
正在这时,门忽然开了,年轻的作家出现了。
他拿着烛台,烛光照着他的脸,看上去又温柔又疯狂,同时呈现出死一样的灰白,他的眼睛像着了魔的黑夜,嘴唇像血,那么美丽又那么可怕,塞巴斯蒂昂不由得战栗了,他抖得如此厉害,以至于画框和墙壁磕碰起来,但他不知道这是害怕还是别的什么,明亮的烛光烧尽了他们之间的黑暗,一段通透柔和的纯白,不含一丝杂质,仿佛遥远的记忆里的光,在寂静无人的夜里,悄悄地响起。烛光照亮了两张脸,那一瞬间,一个本不属于他的记忆占据了画中的塞巴斯蒂昂,他记起了第一支箭刺穿身体的时候,那种锃亮的痛苦,以及随之而来的烟雾,灼烧时升腾而起的烟雾一样的感觉,立刻麻痹了他的身心,但只是短暂的瞬间,跟着是锋锐的、准确的、长久而柔韧的痛感——或者是快感,从里向外奔涌着,就像此刻越凑越近的火焰,塞巴斯蒂昂觉得自己就要裂开了,那是比死亡还要可怕的毁灭的感觉,他无法忍受,但他必须忍受。
是的,他必须忍受,他知道他不能有一丝动摇,他的动摇将是他的动摇,他的毁灭将是他的毁灭,纵然他已经接近毁灭的边缘了,他也不能让他毁灭。
他睁着清明、温柔而虔诚的眼睛,看着烛光和影子交叠的那张脸。
那年轻的作家忽然叹息了一声,移开了烛台和视线。
“我明白了,”他说,“我一直都应该是明白的,为什么我用尽一切办法也不能表现,为什么我和你只有一步之遥,却无法逾越。你是伟大的,不朽的,在你的痛苦与梦魇之下,还有和谐和安宁,在你的毁灭的阴影里,还有光啊。”
他眼里的火熄灭了,疲惫和幻灭浮上他的脸,他的嘴角含着一个悲哀的微笑,眼眶里却满是冰凉的泪水:“我是一个多么无用的人啊,我所有的时间都浪费了,我追求了一生的美,得到的却是一点扭曲的幻影。”
说着,他凑上去,轻轻地吻了吻塞巴斯蒂昂。
那是一个可怕的吻,带着幻灭的咸味、寂寞的酸味、悔恨的生腥的味道以及告别的苦涩的味道,塞巴斯蒂昂的心碎了。
就在那一夜,那年轻的作家结束了自己的生命,就在他倒下去的时候,塞巴斯蒂昂终于挣脱了画中人的束缚,让两行眼泪流了出来。
血一样的眼泪。所以,人们都说,那个年轻的作家自杀的时候,血都溅上了画像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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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记:
本来是不必再去细说三岛由纪夫的生与死的,把他的死美化成“文学死”只是一厢情愿的幻想,但我还是想为他说几句。
不记得是谁说过了,但凡写作的人,必经历一个模仿的阶段,心灵选择它的模仿对象,然后毫无保留地接受、模仿、热爱,直到自觉惟妙惟肖,这就仿佛与被模仿者结了不解之缘,所以人们把那被模仿者叫做模仿者的“文学情人”。
乐观的说法是,换过几个“文学情人”后,你自己也就成为写作者了。
虽然至今无法写出真正让自己满意的东西,但我确实是有过好几个“文学情人”,三岛由纪夫是其中之一。但我对他的热情硬生生是斩断了的,因为他的死,那样死去的三岛由纪夫是我不能原谅的,尽管我知道用什么样的理由来原谅他,但我不能原谅。我可以说他的死其实是追求壮烈与美的“文学死”,我可以说他行动的出发点仍然是一个文人的浪漫幻想和幻灭,我可以说他追求的东西只是披着政治外衣的唯美与和风……而且我也知道这些说法未必没有几分真实,但是,我绝不因此而原谅他。
我只是纪念他。
那些时候,每天带一本三岛由纪夫的书去上课的时候,回想起来,还是清晰无比,看完《春雪》的时候,校园里落樱如雪,而《丰饶之海》的最后一章,结束于初夏的寂静,蝉鸣阵阵,夕阳把教学楼的琉璃顶映成金色,我正在窗边看《金阁寺》,等等、等等。都是美好的回忆,即使我不能原谅三岛由纪夫,他的书带给我的,仍然是美好的回忆。
而此时回头看去,对他的一生和他的作品,我应该是能够稍微地有所把握了。觉得三岛由纪夫的作品好比纸上绣花,顶级的丝线,绝妙的绣技,但仍然是纸,承载那些思想和词句的故事,实在是经不得一看。所以我最为推崇他的短篇,因为只有寥寥的几针,所以即使是纸,也承住了,反而显出一种无法描摹的,别样的风致,《女形》、《中世》、《走尽的桥》、《三熊野诣》……真是可以让作者死而无憾的作品啊。每当读到它们,我就想,总有一天,我要为那作者,写点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