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梣飘
这是我在这所乡村小学支教的第二年,学校收到一笔捐赠,两百万,用于支持学校建设。
这笔来自个人的捐赠令我陷入沉思,记忆中那个看似骄纵任性的女孩,种种未解都变得有迹可循。
01
清楚地记得那个午后,一年级教室的空气中飘满飞尘,阳光在飞尘间跳跃,形成一条明亮的通路。她从教室最后一排站起来,踩着那条通路,不紧不慢地走上讲台。
老师介绍说,这是夏绫,转校生。
夏绫瘦小的身体裹在一件破旧的黑色夹袄里,脸颊泛着紫,短发蓬松凌乱。只有在老师叫她名字的时候,她才微微抬头,看了一眼教室,没说话。
年幼的我在那一瞬对上她的目光,她的眼睛清澈黑亮,里面藏着悲伤。
02
夏绫很安静,和很多不思进取的其他人一样安静。可她又不一样,她在数学测试中拿过第一名。
也是从那时候起,我开始有意无意地关注她。那种关注,是老虎关注狮子,还是狮子关注羚羊,很多年前的我未曾考虑。
回头想想,虽然我是班长,成绩优异,可不爱思考的病根,许是在那时埋下的。
03
夏绫身上有许多令我不解的地方。
例如我不明白,为什么有人可以像她一样,连续一周甚至一个月不说一句话;例如,我不明白,为什么她这么努力,这么聪明的一个人,最终只能拿一个不上不下的成绩;例如我不明白,她盯着一朵云或一只蚂蚁,一看两个小时,脑子里想的是什么。
我以十足的优越感提出这些疑问,多年后,她以高高在上的姿态书写成功。
我和她的云泥之别变成了她和我的天壤之隔,她亲自给出了解答,甚至没有开口。
04
这所偏远城区的民办师范大学,透过年久失修的教室里碎了一半的窗户玻璃,我能一眼望到人生的尽头。
曾经以为“努力”是一个褒义词,直到我发现,写满两页草稿纸的演算过程抵不上她的一句点拨,信念开始崩塌,最后一点优越感荡然无存。可我又不得不带着厌恶继续努力,因为,对待狗屎一样的人生,除了努力,我无能为力。
不得不承认,有些人的存在,只是为了让你看清自己的愚蠢。
05
大一暑假,我在补习班遇见了夏绫。她教一年级,我教五年级。
园长对外招生时说:“我们找的老师都是附近最优秀的大学生,家长们可以放心地把孩子送过来。”
听到“优秀”两个字,我习惯性看向身边的人,自嘲地笑笑。
夏绫只浅浅看了我一眼,没说话。
她的眼里有光,装着怜悯和悲伤。
06
补习班的磨人程度远远超出了我的认知,正式开课第三天,夏绫就宣布退出。
园长最后做了一次演讲:“有些家长会怀疑说,大学生都娇生惯养的,能教得好这群皮孩子吗?我们偏偏要做给他们看,等他们看到了成绩就知道,我们的大学生是可以的!”
这番话令我心潮澎湃,可她一脸淡漠。
雨很大,她拿上三天的工资,只身钻进暴雨里。
自那以后,我便再也没见过她。
07
那三天,偶尔闲暇的时候,夏绫会独自坐在人群之外,看山看水看云,和小时候一样。
我问她在想什么,她摇摇头,不说话。
我问,累吗?
她说,累,我想走了。
我说,忍忍吧。
她摇摇头,说,这里的工作让我没有时间思考。
思考什么?我没问。
08
夏绫离开的前一天,晚饭后,她和一年级的小朋友们一起坐在草坪上,阳光钻过树叶枝干,七彩绚烂,轻轻打在十几张笑脸上。
一个小男孩悄悄对她说:“夏老师,你真漂亮。”
两个小女孩扑过来拥抱她。
园长冲她吼:“都在干什么!谁让你们在这儿玩的?不回教室,不上课了?”
她对孩子们轻轻地笑,对园长轻轻地笑,对整个世界轻轻地笑。她转过身,笑着轻轻拥抱每一个孩子。
我停住脚步,突然有些迷茫。
09
夏绫的离开坚定了我努力留下来的信念,我想努力证明,在某些方面,我依旧比她强。
补习结束时,园长和周围人的夸赞却没能给我带来久违的优越感,因为我意识到,没有一个孩子叫我“老师”。
多年之后的现在,我努力做着一个支教老师,这个决定掀起了我人生中为数不多的波浪。深入边远山区,在简历上留下光荣的一笔,父母也跟着光彩。
直到这笔捐款到来,我才真正了解到,有些人生来要做太阳,而我微弱的光,只够点亮自己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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