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表匠的月光
巷子口的老槐树抽新芽时,周明远的修表铺也掀开了挂了一冬的蓝布帘。布帘边角磨出了毛边,是他老伴在世时亲手缝的,靛蓝色的布面上还留着几处洗不掉的机油印,像星星落在深蓝的夜里。铺子里总飘着股淡淡的味道,是钟表零件的金属冷香混着老木头柜子的沉木香,三十年了,这味道没散过,就像巷子里的青石板路,被岁月磨得发亮,却始终踩着踏实。
周明远今年五十八岁,背有点驼,左手食指第一节永远弯着——那是年轻时修表太专注,被弹簧弹伤后落下的旧疾。他戴一块上海牌机械表,表盘边缘有道明显的划痕,却走得比谁的表都准,每天清晨六点半,表针准会“咔嗒”一声指向正点,提醒他该开铺门了。铺子里的柜台是老物件,深棕色的红木柜面上,嵌着一块玻璃,玻璃下压着几张泛黄的照片:有他刚开铺时的样子,二十多岁,穿着的确良衬衫,笑得腼腆;有老伴抱着儿子站在铺门口的合影,那年儿子三岁,手里攥着个断了链的小闹钟;还有一张没镶框的,是个穿碎花裙的姑娘,站在老槐树下,手里举着块女士腕表,阳光落在她发梢,亮得晃眼。
没人知道这张照片的来历,就连儿子周小军也只见过一次,问起时,周明远只说是早年的顾客,含糊着岔开了话。只有周明远自己清楚,照片里的姑娘叫苏晚,是他这辈子没说出口的遗憾。那是1988年的夏天,他刚开铺没多久,苏晚攥着一块瑞士产的女士腕表走进来,红着脸说表针不走了。那表壳是珍珠母贝的,表盘上镶着细碎的水钻,在当时算得上稀罕物。周明远接过表时,指尖不小心碰到了苏晚的手,她像被烫到似的缩了回去,耳尖红得能滴出血来。
后来苏晚常来,有时是修表,有时只是站在柜台外,看他拆洗零件。她会带自己做的绿豆汤,用搪瓷缸子装着,说天热,解暑。周明远话少,只会闷头喝,绿豆汤甜得恰到好处,像苏晚说话的声音,软乎乎的。有次苏晚说,她要去南方打工,跟着亲戚去服装厂,问他要不要一起去,说那边机会多。周明远当时正拆着一块旧怀表,齿轮卡在镊子上,他抬头看了看苏晚眼里的光,又低头看了看铺子里的招牌——那是父亲传下来的,木牌上“周记修表”四个字,是父亲用毛笔写的,笔锋刚劲。他摇了摇头,说:“我走了,这铺就没人管了。”
苏晚没再多说,只是那天走的时候,把那块修好的女士腕表落在了铺子里。周明远追出去时,巷口只剩扬起的尘土,苏晚的身影早没了踪影。他攥着那块表,表壳还带着苏晚的体温,表盘里的指针“嘀嗒嘀嗒”地走,像在数他没说出口的话。后来他托人打听苏晚的消息,有人说她在南方嫁了人,过得挺好;也有人说她没去服装厂,去了深圳,做了生意。再后来,消息就断了,像断了线的风筝,再也没飘回来过。那块表,他一直锁在抽屉里,垫着软布,怕刮花了表壳,怕停了表针——他总觉得,苏晚说不定哪天会回来,会来取这块表。
铺子里的生意不算好,现在戴机械表的人少了,大多是老顾客,来修修祖传的怀表,或是给孩子修玩具手表。周明远不挑活,再小的生意也认真做。有次一个老太太拿来一块儿童电子表,电池没电了,换电池只要五块钱,老太太非要给十块,说他手艺好,看得仔细。周明远执意找了五块钱回去,说:“该多少是多少,不能多要。”
今年春天来得早,三月初就暖和了。某天下午,铺子里进来一对年轻情侣,男孩穿着浅蓝色牛仔裤,女孩扎着马尾,手里攥着块腕表,急急忙忙地说:“师傅,您能帮我们修修这块表吗?明天是我们订婚的日子,想戴着它去拍照。”周明远接过表,指尖顿了一下——那块表的表链,和苏晚落在铺子里的那块,一模一样,都是银色的细链,链节上刻着小小的花纹。他抬头看了看女孩,女孩眼里闪着光,像当年的苏晚,又不像——苏晚的眼里,有太多他没读懂的期待,而这个女孩的眼里,满是藏不住的幸福。
“表怎么了?”周明远定了定神,拿出放大镜,开始检查。
“好像是表芯卡住了,早上还好好的,刚才突然就不走了。”男孩挠了挠头,有点着急,“师傅,能修好吗?明天早上就要用。”
周明远拆开表壳,里面的齿轮果然卡住了,是因为进了灰,加上长期没保养。他拿出酒精棉,小心翼翼地擦着齿轮,动作熟练得像在摆弄自己的孩子。女孩站在旁边,小声跟男孩说:“我就说找老师傅修靠谱吧,你还说要去商场换块新的。”男孩笑着揉了揉她的头发:“是是是,你说得对,还是我女朋友有眼光。”
周明远听着他们的话,手里的动作没停。阳光从铺子里的小窗户照进来,落在女孩的发梢,也落在他手里的表上,表壳反射出的光,晃得他眼睛有点酸。他想起1988年的那个夏天,苏晚也是这样,站在柜台外,看他修表,只是那时的阳光,没这么暖,那时的他,也没这么老。
半个多小时后,表修好了。周明远把表递给男孩,说:“试试,走得准不准。”男孩接过表,给女孩戴上,低头看了看,笑着说:“准!比我的手机还准!”女孩抬起手腕,对着阳光看,表链在阳光下闪着光,她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谢谢师傅!多少钱?”
周明远摆了摆手:“不用了,小问题,你们明天订婚,算我随个礼。”
男孩和女孩都愣了,连忙说要给钱,周明远却执意不收,只是指了指柜台后的老槐树:“春天了,树都发芽了,你们好好的,比什么都强。”
情侣走后,铺子里静了下来,只有墙上的挂钟“嘀嗒嘀嗒”地响。周明远走到柜台后,打开最下面的一个抽屉——里面铺着红色的绒布,绒布上放着那块苏晚留下的女士腕表,表针早就停了,停在下午三点十分,那是苏晚离开的时间。他拿起表,用软布擦了擦表壳,珍珠母贝的表壳已经有点氧化,却依然泛着温润的光。
他突然想起刚才女孩腕间的表链,想起男孩笨拙地给女孩调时的模样,想起他们眼里的幸福。这些年,他总把自己困在这块停摆的表里,困在1988年的夏天,以为守住这块表,就能守住那段没说出口的遗憾。可刚才看到那对情侣,他突然明白,有些遗憾,不是用来守的,是用来放下的。苏晚当年离开,或许是为了更好的生活,或许她早就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幸福,而他,也该让这块表,重新走起来,也该让自己,走出那个夏天。
周明远拿出工具,开始拆洗那块停摆的腕表。他动作很慢,很仔细,像在完成一个迟到了三十年的约定。齿轮上的灰尘被一点点擦去,发条被重新上紧,当他把表壳合上,按下表冠时,表盘里的指针“嘀嗒”一声,开始转动——和当年一样,走得很准。
他把表放在柜台上,阳光落在表上,指针在表盘上缓缓移动,映出细碎的光。这时,巷口传来卖糖葫芦的吆喝声,是老吴的声音,老吴卖了二十年糖葫芦,每天这个点都会经过这里。周明远站起身,走到铺门口,看着巷子里的青石板路,看着老槐树上的新芽,看着远处嬉笑打闹的孩子,突然觉得,这个春天,比往年都暖。
晚上关铺时,周明远把那块修好的女士腕表放进了一个小盒子里,盒子上系了根红绳。他想,明天要是那对情侣再来,就把这块表送给女孩——苏晚当年没带走的表,或许能陪着另一个女孩,走向属于她的幸福。他锁上铺门,抬头看了看天,月亮升起来了,很圆,很亮,月光落在铺门口的蓝布帘上,落在“周记修表”的木牌上,也落在他的心里,暖融融的。
他想起苏晚当年说的话,她说南方的春天,有大片大片的油菜花,黄得像阳光。他想,等今年秋天,铺子不忙了,他也去南方走走,看看油菜花,看看苏晚当年想去的地方。或许他找不到苏晚,或许找到了也只是说一句“好久不见”,但没关系,他已经放下了那段遗憾,就像这块重新走起来的表,未来的日子,还长着呢。
巷子里的灯亮了,一盏盏昏黄的路灯,像串起来的星星,照亮了青石板路。周明远背着双手,慢慢往家走,脚步比平时轻快了些。他的上海牌手表在腕间“嘀嗒”作响,和巷子里的脚步声、远处的狗叫声、卖糖葫芦的吆喝声,混在一起,成了最动听的人间烟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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