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父母半年的筹划,老房子终于拆了。原本青砖碓彻的瓦房,成了贴满白色瓷砖的三层洋楼。
以前还不觉得,老房子寿终正寝之后,我才突然回忆起在那里度过的童年时光。
最让我怀念的是院中的槐树,每年夏天,它都会开出满树的槐花。彼时槐花的清香像酒,让人迷醉。
我和弟弟会在母亲的率领下,举起长长的竹竿,将满树槐花打落,如同在摘取天上的星辰。槐花落下,铺满庭院的角落。母亲将它们收集起来,洗干净,和上面,再在饱经风霜的厨房中蒸熟。当时的日子很是清苦,蒸好的槐花成了难得的美味。粘上蒜泥,就着馒头,母亲总是让我们多吃点。
以后离开家乡多年,仍旧记得当年蒸槐花的味道,还有回荡在老房子里的欢笑。
老房子里长着一棵比它更为年迈的枣树,听爷爷说,他小的时候,这棵树就已经在了。此树如同诸葛亮口中的魏延,生有反骨。虽说其树干和根部都生在我家院中,但是果实却大多长在院子外面。是以那些枣子我总是还没来得及品尝,就被热心的村民用各种工具打落。
在老房子正式拆除前,父亲给我发了一张它的照片。院子里的树都只剩下一棵棵白白的树根,一副破败的景象。而那张照片中的老房子,浑身上下都透露着衰败,就像是一张遗照一般。
在老房子庭院中有一个半人高的红色大缸,我曾幻想,如果哪一天弟弟掉到缸里,我就会像司马光一样将缸砸破。可惜弟弟无法理解我的情怀,并没有给我砸缸救人的机会。
但是此缸用处不仅仅是被砸,我曾经在各种捉来很多蝌蚪,放在缸中。我害怕蝌蚪长大变成青蛙,会从水缸中跳出来。于是发挥奇思妙想,将家中塑料布剪下一块,蒙住水缸口。当然,结果是可想而知的,那些可怜的蝌蚪还没有变成青蛙,就被我活活憋死了。
老房子有四间小屋,记忆最深刻的是卧室,那里是我教没上过学的母亲写字的地方。白炽灯的光芒总是刺眼,我就在那样的灯光下,一笔一划地教母亲写她的名字。母亲学得很开心,当时以为是因为能够学到东西她才开心。现在想想,能和自己的孩子一起度过这样的时光,才是她开心的真正原因。
每当夏天到来,让人窒息的酷热和肆虐的蚊虫就开始扼杀我们一家人的睡眠。在那些辗转反侧的夜里,母亲就拿着扇子,一下一下地为我们带来一丝丝清凉。而她自己,却是满头大汗,身上还有蚊子叮咬而肿起的小包。
在卧室里,还有一台小小的黑白电视。这在当时穷困的中国农村,可算是一个稀罕的物件儿。为了能够更好地接收信号,我还在天线上套了一个铝制易拉罐。因为只有一两个频道可以看,所以我几乎把它上面所有的广告词都背了下来。例如“农业要高产,还要靠……”再比如“某某水泥厂盛大开业……”每当电视剧一结束,我就开始跟着电视里的声音,一起说广告词,几乎一字不拉。因为此事,母亲觉得我很聪明,逢人便说。后来离开家乡数年,再回来时,那台黑白电视已经不知所踪。
彼时改革开放的春风,终于从东南沿海吹到了中原大地,村子里的年轻人纷纷外出打工。我跟随去往外地的爸妈,去往另一个陌生而遥远的城市。
再回来时,我已经是少年,而老房子也真的老了。颓倒的院墙,和满院的杂草,让它看起来就像是一个蓬头垢面的乞丐。
可是每当我怀着缅怀的心情,慢慢地走进院子,打开那布满灰尘的木门。我会看到那破旧的沙发,那宽大的棕床,还有那垮塌的灶台。我便不由得陷入对往事的追忆。
那些宁静的夏夜,母亲为我和弟弟摇着扇子。母亲为我们蒸着槐花,清香弥漫整个屋子。还有我和弟弟在那破旧的沙发上嬉闹,然后被母亲用拖鞋打屁股。就这样想着,便好像重新回到了那段清苦又快乐的时光。
那时我又觉得,老房子就像是一个等待着孩子从远方归来的老母亲。在深夜里,也点燃着油灯,生怕孩子回来找不到自己的家。直到它历经沧桑,甚至于面目全非。可无论怎样,它都会等你回来。
其实物是人非已经颇让人伤感,而更让人伤感的是,人非物亦非。人事已非,好歹还有一个熟悉的地点,供你追忆往事,供你触景生情。可是如果连这个熟悉的地点也变了,你就成了岁月的余孽,就没有了心灵栖息的地方。而随着老房子的倾倒,这样的地点少了一个,之于我来说,就又少了一个可以让心灵栖息的巢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