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焕然伊心 鹿庐坐忘 2017-07-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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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门庆的眼泪中,可有真情?
西门庆的女人中,有两个死在他的前头,一是来旺媳妇宋蕙莲,一是李瓶儿。
宋蕙莲本可以有另外的出路——西门庆给来旺儿另娶一房,或打发他一笔钱去外地做买卖后,再买下对门乔家的房子,另立门户金屋藏娇,做西门庆的第七房小老婆——却因金莲插手,她感到受了西门庆的愚弄,因而羞愤自尽。
蕙莲的死,在西门庆心中并没有掀起多大波澜。他只淡淡说了句:“他自个拙妇,本来没福。”(第26回)尽管他也留了蕙莲的一只弓鞋来作念想,后被金莲发现剁了,便再没提起过这个人儿。
正当感叹着那只泼皮无赖到底薄情时,他却在另一个女人身上,表现出了一往情深。
李瓶儿,的确天生丽质。但在西门府中,却不是惟一。宋蕙莲也是个美人儿。
第24回,对于宋蕙莲来说,是不寻常的一回。那是她短暂人生中的最辉煌时刻。
那个元宵的月亮,独照蕙莲。她无所顾忌地炫耀着自己的美貌,想要身边所有男人,都拜倒在自己石榴裙下。
她终于得偿所愿。西门府的两个男人——西门庆和陈敬济——都为她深深倾倒。可偏偏这两个男人,又都是潘金莲的猎物。而她俨然一副胜者为王的姿态,完全不把最得宠的金莲放在眼里。她似乎已经忘了,是潘金莲的成全,才有了她与西门庆在藏春坞中的欢合。
她不单对金莲没有敬畏,甚至还恶意十分地对西门庆说,潘金莲的脚比她还大一号。在那一个以小脚为审美的畸形时代,这无疑是最刻毒的咒骂。这些都必然导致潘金莲,心里升起将她除之而后快的念头。
宋蕙莲得志便张狂的典型个性,不光让其腹背受敌,没过多久还丢了卿卿性命。死则死矣,她犹如一阵轻烟,很快地便淡出了西门庆的世界,不着痕迹。
李瓶儿则不同。自打进了西门府后,她便一改以往的泼悍之气、不贞之行。对西门庆百般温顺、千般痴情,即使是皮鞭加诸于身,咒骂充盈于耳,也从无怨愤。
她不独对西门庆如此,对潘金莲以及其他众妇,也莫不以隐忍为原则。
李瓶儿死了。
在她从病到死这段期间,吴银儿——惟一被她当作知己的女友,不曾来探望过她一次。
冯妈妈——她的奶娘,不单做起了西门庆与王六儿的皮条客,眼见瓶儿日渐憔悴,也丝毫不放心上,只顾讲自家腌咸菜忙,走不开之类的淡话。
……
而这些人都是在看到瓶儿给他们留下遗物了,才流露出了点点微薄情义——
冯妈妈在李瓶儿将银子与衣服送予她,作临终念想时,才哭拜道:老身没造化,有你老人家一日,与老身做一日主儿。你老人家若有些好歹,那里归着?——所说所想,却不是瓶儿,只为自己。
吴银儿也是看到瓶儿给她留下的遗物后,才哭得如雨点相似。
人情淡薄如纸,不由让人嘘唏。人世间最大的悲哀,又岂止生离死别!
起初,西门庆也没把瓶儿的病放在心上。只以为过些日子心结解开了,便会好起来。直到后来,瓶儿病情愈渐加重,不断流血,甚至连房里都必须得靠每日熏香才能将恶秽之气稍稍盖住了,他才焦虑起来。
忧愁与伤心与日俱增。直到所有大夫都束手无策,潘道士祭禳也宣告失败后,西门庆才始信她命已如此,抱着瓶儿失声痛哭起来。
潘道士离开时曾叮嘱:今晚,官人切忌不可往病人房里去,恐祸及汝身。慎之!慎之!
然而潘道士走后,西门庆书房独坐,点起一根蜡烛,心中实感哀痛,口里只长吁短叹地寻思:法官教我休往房里去,我怎生忍得!宁可我死了也罢,须厮守着和她说句话儿。想罢径直走进瓶儿房中。
又有谁能想到,这个贪婪好色、浅薄寡情的市井之徒,会如此痴情,如此勇气,会被即将发生在他眼前的爱人之死,提升到这样的高度。
这是西门庆自私污秽的一生中,最感人的瞬间。
西门庆的性对象多且滥,行径委实不堪。难免有人认为西门庆对李瓶儿并无真情。怀疑他在瓶儿之死上的种种表现,不过是装腔作势:
第一个怀疑者便是潘金莲。
金莲比瓶儿聪明,对西门庆虚情假意的认知也较瓶儿深。也因此,她不会像瓶儿那样痴恋西门庆。她“将心比心”,自然也体验不到西门庆对李瓶儿较之于她更多的那几分真情。
63回<西门庆观戏动深悲>中说道:须臾已是首七,几乎大半个清河县人都来祭奠。西门庆叫了一班海盐子弟到府中扮演戏文:
……西门庆令书童:“催促子弟,快吊关目上来,吩咐拣着热闹处唱吧。”须臾打动鼓板,扮末的上来,请问西门庆道:“小的‘寄真容’的那一折唱罢?”
西门庆道:“我不管你,只要热闹。”贴旦扮玉箫唱了一回。西门庆看唱到“今生难会面,因此上寄丹青”一句,忽想起李瓶儿病时模样,不觉心中感触起来,止不住眼中泪,袖中不住取汗巾儿搽拭。又早被潘金莲在帘内冷眼看见,指与月娘瞧,说道:“大娘,你看他,好个没来头的行货子,如何吃着酒,看见扮戏的哭起来?”孟玉楼道:“你聪明一场,这些儿就不知道了。乐有悲欢离合,想必看见那一段儿触着他心,他觑物思人,见鞍思马,才落泪来。”金莲道:“我不信。打谈的(按:说书的,扮戏的)吊眼泪,替古人耽忧,这个都是虚。他若唱的我眼泪出来,我才算他好戏子。”(第63回)
戏中演的是韦皋、玉箫两世姻缘的《玉环记》——玉箫因相思而死,转世投胎做人,再次追随韦皋。当女主角唱到“今生难会面,因此寄丹青”时,西门庆情不自禁地落下泪来。
若论观戏听曲,西门府中金莲可谓是当之无愧的行家。她最懂得曲中滋味。可这一回分明是她错了。你莫以为她真个一时犯糊涂,忘记了“乐有悲欢离合”,人有触景生情的道理。
“你聪明一场,这些儿就不知道了。”孟玉楼的话,纵然暗含着潘金莲那样讲,这其中有一半是明知故说的“醋话儿”;另一半,则很有可能是潘金莲真的理解不了西门庆对李瓶儿的感情。
她也无法相信,李瓶儿的美丽、温顺、富有,他们的孩子官哥儿的诞生和夭亡,还有他们长时期的共同生活,都使西门庆对李瓶儿由皮相之好,进而滋生了几分夫妻之情。而正是这满世伪情中的一点点真意——对西门庆这个真情饥荒者来说,犹如沙漠中的绿洲——是那样弥足珍贵。也因此,他在李瓶儿过世后,哭得痛不欲生。
夏虫不可语冰,对于自己从未得到过的东西,潘金莲自是理解不了。
第二个怀疑者是应伯爵。
李瓶儿死了,西门庆痛哭不止,不肯吃饭,众人劝都不顶事儿。应伯爵来劝道:宁可折本,休要伤肌。《孝经》上说,教民无以死伤生,毁不灭性,死的自死了,存者还要过日子。……一番开导后,西门庆才拭泪令小厮后面看饭去。
一直认为以西门庆的奸滑,却能让应伯爵一直依附着,想必这人定是人精,圆融练达也必无人能及,他却也有看走眼的时候:
……应伯爵便向西门庆说:“我闻的院里姐儿三个在这里,何不请出来,与乔老亲家、老舅席上递杯酒儿。他倒是会看戏文,倒便益了他!”西门庆便使玳安进入说去:“请他姐儿三个出来。”乔大户道:“这个却不当。他来吊丧,如何叫他递起酒来?”伯爵道:“老亲家,你不知,象这样小淫妇儿,别要闲着他。──快与我牵出来!你说应二爹说,六娘没了,只当行孝顺,也该与俺每人递杯酒儿。”玳安进去半日,说:“听见应二爹在坐,都不出来哩。”伯爵道:“既恁说,我去罢。”走了两步,又回坐下。西门庆笑道:“你怎的又回了?”伯爵道:“我有心待要扯那三个小淫妇出来,等我骂两句,出了我气,我才去。”落后又使玳安请了一遍,三个才慢条条出来。都一色穿着白绫对衿袄儿、蓝缎裙子,向席上不端不正拜了拜儿,笑嘻嘻立在旁边。应伯爵道:“俺每在这里,你如何只顾推三阻四,不肯出来?”那三个也不答应,向上边递了回酒,设一席坐着。下边鼓乐响动,关目上来,生扮韦皋,净扮包知木,同到勾栏里玉箫家来。那妈儿出来迎接,包知木道:“你去叫那姐儿出来。”妈云:“包官人,你好不着人,俺女儿等闲不便出来。说不得一个‘请’字儿,你如何说‘叫他出来’?”那李桂姐向席上笑道:“这个姓包的,就和应花子一般,就是个不知趣的蹇味儿!”伯爵道:“小淫妇,我不知趣,你家妈怎喜欢我?”桂姐道:“他喜欢你?过一边儿!”西门庆道:“看戏罢,且说甚么。再言语,罚一大杯酒!”那伯爵才不言语了。(第63回)
“看戏罢,且说什么。再言语,罚一大杯酒。”西门庆素来喜欢应伯爵插科打诨,这是他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对应伯爵的贫嘴,表现出不耐烦。那伯爵这才知趣地不言语了。
显然,这回应老二并没能准确地揣摩到西门庆的心思。也许是连日操劳,让他一时忘形,便和李桂姐儿调笑起来,这也流露出了他对李瓶儿死的漠然。
大概是为了弥补,过后应伯爵拦住众来客不叫散去。在这种时刻,对于西门庆来说,只有异乎寻常的热闹,才可以减轻一点寂寞与悲伤,那种即害怕又孤独、希望在听戏时能留住些许思念瓶儿的心理,被巧妙地刻画出来。
“拣热闹处唱”,“我不管你,只要热闹”,戏文本是西门庆为了逃避和不愿面对瓶儿死亡而做的努力,可也是戏文的内容和锣鼓的喧阗,衬托出了物在人亡的孤寒。
潘金莲和应伯爵,都是西门庆的心腹,他们对西门庆的虚狡寡情,实在是了解得太透彻了,也正是因为透彻,所以他们甚至都不认为西门庆会有真情,从而忽略了西门庆身上确实存在着的脆弱的非主流面相。
西门庆的眼泪是真的!然而落在金莲、玉楼、月娘等旁观者的眼里,无非是拈酸吃醋。瓶儿死了,再无人能与他分担心情。浪子的悲哀,也显得越发可怜、凄清。
“观戏动深悲”,是在热闹喧阗的锣鼓声中写出来的,也正因此冷热对比,才使他的悲格外深切、感人。
书中除西门庆外,哭瓶儿的还有一人。可作者偏又在第64回起首处,与我们反复确认,只有西门庆才是对瓶儿惟一的真情——
……俺爹饶使了这些钱,还使不着俺爹的哩。俺六娘嫁俺爹,瞒不过你老人家是知道,该带了多少带头来?别人不知道,我知道:把银子休说,只光金珠玩好,玉带、绦环、䯼髻、值钱宝石,还不知有多少。为甚俺爹心里疼?不是疼人,是疼钱。(第64回)
第63回中的西门庆哭得难止,玳安也从旁“亦哭的言不得语不得”。起初看到这段文字时,会有两种想法:玳安或许是西门庆腹中蛔虫,为主子之悲而悲;另一种是,他的哭或许也不全然是为讨好主子,而是念及瓶儿素日的好,真的心中难过。
可才一峰回路转,作者却有了别样安排。他让玳安借着喝酒劲儿说出的醉话“不是疼人,是疼钱。”,其实大有文章。这“不是疼人,是疼钱。”的自然不是西门庆。对西门庆而言,人死了财还在。玳安这番话显然是说给他自己的。“拿去吧,称什么。你不图落图什么?只要替我买值着”——他之哭李瓶儿的死,只因断了他的一条财路啊。
瓶儿之死,让我们看到了世间百态:金莲、玉楼、月娘等人的拈酸吃醋;应伯爵与西门庆就旌铭上瓶儿名字上的争执,以及首七上他与桂姐儿的调笑;玳安的酒后真言;李桂姐与吴银儿的唠嗑;西门庆的悲恸……。可以说所有人都是真情流露,在这一席由个人本色出演的人间至味“盛宴”中,我们品出了各自不同的滋味。
当然,西门庆对李瓶儿的爱,并非无缘由。
财色,西门庆之所欲也。像李瓶儿这样财色兼有的女人,西门庆何忍心遽去?李瓶儿的富,是西门庆诸妻妾不可匹敌的。西门庆也正是因为纳富婆孟玉楼、李瓶儿后,才有了勾结官府的财力,进而成为日进斗金的富商巨贾,并借由献财进宝跻身官阶,才谋得了五品官身的。不消说别地,单只清点送往东京蔡太师府中二十扛“生辰纲”,便知这其中有多少是李瓶儿从先夫家中带过来的宝贝了。
“有仁义好性儿”也让西门庆对她礼敬几分。李瓶儿在嫁与西门庆后,便收起心,只安安分分做起了西门庆的六姨太。正如玳安所言“若说起六娘的性格儿,一家子都不如她,又谦让又和气,见了人,只是一面儿笑,自来也不曾喝俺每一喝,并没有失口骂俺过一句‘奴才’……”(第64回)
再一个原因便是家庭子嗣观念。不孝有三,无后为大。除已故前妻为他留下一女西门大姐外,在西门庆众妻妾中,惟李瓶儿一人为他诞下一子。而且李瓶儿的儿子,还与他做官之喜连在了一起,因而得了官哥儿的名号。尽管官哥儿后来夭折,他也历经得子之喜和丧子之悲,但在他们共同生活的点滴中,只有完全无所图的瓶儿,给他的爱才是完整的。这个浪子也只有在瓶儿处,才找到过家的感觉。
所爱者逝,其心伤矣。乃人之常情。古今一同。西门庆对女人谈不上忠诚与尊重,更无道德操守可言。但这些都不妨碍在他心中某个最幽微的角落,有对真情的企盼。
瓶儿死了。只是从第62回到第79回中,她似乎仍以各种形式存在着——遗像、听曲、唱戏、金莲吃醋、梦寐、灵位、奶子如意儿得宠、皮袄风波……,如幽灵般反复出现在西门府,一直到西门庆死去,瓶儿才算真正消逝。
上个世纪俄国文艺批评家别林斯基,在对果戈里中篇小说所作的一篇文学批评中,写下了一句朴素且隽永的话:“你看见的是生活,看见了生活,就不得不叹息”。
《金瓶梅》让我们“看见了生活”,并让我们“不得不叹息”。它是一部真实的书,一部现实主义的杰作。它之于世情的描写,不止于暴露恶,也表现人性的存在。
《金瓶梅》写的是市井生活中的寻常人。倘使我们以平常之心去体味“西门庆大哭李瓶儿”,那么,孟玉楼的姑妈杨姑娘开导潘金莲的一番话,正说中了这种让平常之人接受的平常之理:“姐姐,你今后让他官人一句儿罢。常言一夜夫妻百夜恩,指头儿似的少了一个,如何不想不疼不题念的!”(第73回)
“打谈的吊眼泪,替古人耽忧,这个都是虚”么?潘金莲忘记了她也曾雪夜弹琵琶,凄凄切切唱起的《二犯江儿水》,不也曾寄托了她的心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