谜底

他一生有太多的困惑。

他八岁那年,他在水泥台阶上诵着“太阳当空照”,累了睁着清澈透亮的眼睛问着阿姆,“阿姆,人死了去哪里?”阿姆吃力睁着患了眼翳的坏眼纳着鞋底,闻言抚着他的脑袋,那时的他头发密而细,阿姆总是喜欢抚摸的。阿姆眼角的皱纹挤成一团,正如学堂的先生翻了无数遍的那本黄页书,她慈爱地笑着,“傻孩子,我也不知道的啊,应该是去了黄泉罢。”他继续逼问着黄泉,阿姆只是笑着摇头,她也不知道黄泉是哪里。问得急了,阿姆眼睛一瞪,他便乖乖住了嘴,只是心里还是疑惑。


二十八岁那年,改革的春风终于吹到那个偏远小镇里,此时的全面改革已过了两年之久。他出外谋生,常常是在被叫醒收渔网的夜晚之后,他坐在锅炉舱旁边,眼前堆置着一摞摞劈得整齐的木头,火光照亮他黑红的脸庞,黝黑的皮肤也显得深红起来了,火炉内,火焰熊熊燃烧。耳边是不断的轮笛声,涌动的潮水声,与着衣服的腥咸味、油漆味、柴油味混杂,他已经习惯了。他打着盹儿猛然振醒,突兀地想起刚才与伙计讲的荤笑话——这边的人叫“咸海话”——是有些迫切想回家的。春节刚过,他便起身,已有一两月,按理女人的花生、四季豆应该是快下种了的。女人已有两三月,在他们一砖一瓦都是自家砌就的小屋子里,临行女人告知他已在内袋缝了护身符,他摆了摆手便要走。女人把装着自家薯粉与换洗衣物的包裹递给他,问他:“你啥子时候回来?”他摇了摇头,他说不出来,那个问题他也在心中不断地问着自己。

四十八岁那年,那年他二十有余的孩子呼朋引伴,在一个寻常的夜色里起身,却是头也不回地出外打工。儿子走了他的老路,在隔天起床时分,老伴气得浑身发抖,忿忿地怪他管教不力。他蹲在因翻新多年显得低矮的平房门槛前,一句话也不说,使劲儿抽着烟卷。女人歇斯底里,时而念叨着儿子年级尚小,时而抱怨着他这男人能力不够,时而哀叹自己命苦注定受苦,时而咒骂起儿子的损友及其家人……他听厌了便起身给了女人一巴掌,末了手却颤抖着。女人终于打住,默默起身回屋煮粥,眼泪啪嗒嗒地掉。那天晚上他好声劝慰,女人自顾自埋头睡觉,理都不理他。半夜下霜,他起身上厕,回来发现床上多了床被子,女人已经起身坐在床上,睁着眼睛幽幽望着他。他过去揽女人入怀,突然发现他们结婚这么多年他甚至没有主动拥抱过自己的女人,他惊诧于女人的身体的瘦弱。女人终于开口,语调似曾相识,她仰着头问他:“他啥子时候回来?”他心中一紧。他躺下,言不由衷地回答她:“过不久就会回来的。”

六十八那年,他拒绝了儿子移居城镇与旧屋翻新的要求,他跟儿子吵了一架。儿子有了出息,事业有成,儿孙也是孝顺,只是他不愿意离开故地。四处的平房早已推倒重建,都是当前最为流行的样式,他那积灰的低矮的房子淹没其间,像他一样佝偻着,顽固不化着。老伴早已化为一抔黄土,就葬在她劳作了几十年的田地附近的小山坡。他大概也是昏聩了罢,竟对老屋的房契念念不忘,因而在吵架之时伸手向儿子要回。那年孙子已上高中,在某个清晨孙子骑车到老屋,远远看到年迈的爷爷在水泥台阶上假寐,晒着初阳。年轻的他走过去,惊讶地发觉爷爷在嚼着口香糖,阴着脸,语气有些迫切——完全不像以往模样——开口便是问他“房契拿来了没有”,他递过去,爷爷把它小心得放在内袋,此时的脸上也泛着笑意了。孙子来得快去得也快,他呆呆地目送他远去,年轻的身体朝气蓬勃,充斥着活力与力量。他起了皱纹遍布的黄浊脸庞竟淌下几颗热泪了,霎时便划过遍布沟壑的干皱脸皮,直直掉下来。他张了张口,原本是有疑问问孙子的,却在他离去之后仰天长叹道:

“老伴啊——”


他的思绪飘飞——在孙子幼时,他喜欢逗弄他粉嫩的双颊,常常是在门前台阶上问他:“爷爷好还是奶奶好?”每每那时,她总是在一旁骂他老东西……这天晚上他用薯粉做了点儿烙吃。回想起那时孙儿确切的回答,又想起阿姆不耐烦的呵责,也不由想起他一生的困惑,无数的岁月诸多的问题,都是得不到答案的。黄泉是什么?他依旧是不知道的了,只是他将会知道了。他在这天晚上悄无声息地死去。

收拾后事时,儿媳妇惊奇地在楼上的瓮里找到了些保存完好的薯粉。一向节俭的女人用薯粉做了豆烙,那豆烙韧且干,儿子并不喜欢。她笑着解释道——

“这薯粉老了,不如新薯粉好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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