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归乡
客车碾过最后一截坑洼土路时,林野攥着背包带的指节微微发白。窗外的暮色四合,成片的洋槐林在风中摇曳,墨绿的枝叶间漏下的光斑在地上明明灭灭,像撒了把碎星子,却莫名让人心里发沉。
“小伙子,槐庄到了。”司机师傅粗哑的嗓音打断了他的思绪。林野抬头,车头灯劈开夜色,照见村口那棵老槐树——树干需三人合抱,皲裂的树皮上缠着几圈褪色的红布,枝桠虬结地伸向天空,像无数双攥紧的手。他眯眼细看,红布缝隙里似乎夹着片干枯的槐树叶,风吹过,叶子轻轻晃了晃。
他是来替母亲处理外婆后事的。母亲生在槐庄,十七岁那年突然离开村子,此后再也没回来,连外婆的葬礼都没参加。临走前母亲攥着他的手,指甲几乎掐进他肉里,眼神有些飘忽:“夜里听见什么动静,别好奇,也别碰院里的槐树。”那时他只当是母亲受了刺激,直到收拾母亲旧物时,翻出张泛黄的老照片——年轻的母亲站在老槐树下,身后枝桠间,隐约藏着个穿青衣的模糊影子。
村口没有路灯,林野借着手机微光往外婆家走。脚下的土路沾着露水,踩上去软乎乎的,偶尔能听见细微的“咔嚓”声。他低头看了眼,手机光照见几只被踩扁的槐蚕,青绿色的汁液沾在鞋底,混着泥土,散发出淡淡的腥甜草木味。沿路的槐树上都系着细红绳,绳结样式一模一样,像是有人特意绕着树干系了圈。
外婆家在村子最西头,是座老旧的土坯房,院墙塌了半边,院里的那棵小槐树却长得格外茂盛,枝叶伸到房檐上,把窗户遮得严严实实。门锁锈死了,林野找了根铁丝撬了半天,才听见“吱呀”一声,门轴转动的声音在夜里格外清晰,像有人在耳边轻轻磨牙。
屋里一股霉味,混杂着淡淡的槐花香——不是新鲜槐花的清甜,是放久了的、发苦的香。林野打开手机手电筒扫了一圈,家具都蒙着厚厚的灰尘,只有堂屋的八仙桌上,放着一件叠得整整齐齐的蓝布衫。那布料是老式的粗棉布,靛蓝色已经有些发灰,领口处绣着朵小小的槐花,针脚细密得像虫蛀的印子。他伸手想碰,指尖刚碰到布料,突然想起母亲的话,又猛地缩了回来。
转身去收拾外婆的遗物时,里屋床头的掉漆木箱引起了他的注意。打开箱子,除了几件旧衣服,还有一本泛黄的线装书。书皮上没有字,翻开第一页,是用毛笔写的一行小字:“槐庄有槐,着青衣,献衣者安。”再往后翻,每页都夹着片干枯的槐树叶,叶片边缘整齐,像是被人精心修剪过,没有半点虫蛀的痕迹。
林野皱了皱眉,只当是村里的老讲究,随手把书扔回箱子里。这时,院门外突然传来“咚、咚、咚”的敲门声,节奏很慢,像是有人用指节轻轻叩门,不重,却一下下敲在心上。
他心里一紧,看了眼手机,已经是晚上十点多了。“谁啊?”林野隔着门问了一声,门外没有回应,敲门声却还在继续,频率没变,像是按着什么规矩。
他走到窗边,借着窗帘的缝隙往外看。夜色里,只能看见一个模糊的人影站在院门口,个子很高,穿着一件宽大的深色衣服,垂在身侧的手很长,像是轻轻搭在裤缝上。那人影似乎察觉到他在看,突然抬起头,朝着窗户的方向望了过来。林野只觉得一股莫名的寒意从脚底窜上来,那人的脸藏在阴影里,看不真切,却能感觉到一道目光落在他身上,轻飘飘的,却让他不敢动弹。
敲门声停了。林野屏住呼吸,看着那人影慢慢转过身,一步一步走进夜色里,衣摆扫过地面,发出轻微的“沙沙”声,和槐树叶摩擦的声音一模一样。直到人影彻底消失在树影里,他才松了口气,后背已经沁出了薄汗。
他走到门边,透过门缝往外看,院门外空荡荡的,只有那棵小槐树在风中轻轻摇晃,枝叶拍打着院墙,发出“啪嗒、啪嗒”的轻响。这一晚,林野没敢睡得太沉,半梦半醒间,总听见窗外有细微的声响,像是女人的低语,又像是树叶摩挲的声音,断断续续,听不分明,却总绕在耳边,勾得人心头发毛。
天快亮时,声音停了。林野走到院门口,犹豫了一下,还是打开了门。门外的地上,放着一件叠得整整齐齐的青衣,布料细腻,领口处绣着一朵小小的槐花,针脚细密得和蓝布衫上的如出一辙。他蹲下身,指尖碰了碰青衣下摆,竟沾着片新鲜的槐树叶——晨露还挂在叶尖上,像是刚摘下来的。
他想起那本线装书里的话,又想起母亲的叮嘱,心里隐隐有些不安,总觉得有什么东西,正藏在槐树叶的影子里,悄悄看着他。
第二章 槐娘
第二天一早,院子里的剪枝声把林野吵醒。他走出屋,看见一个穿着蓝布衫的老太太蹲在小槐树下,手里拿着一把剪刀,正小心翼翼地修剪朝着房屋方向的枝桠。老太太动作很慢,剪下来的枝条都整齐地堆在一边,上面还沾着新鲜的露水。
“您是?”林野试探着问。老太太抬起头,脸上布满皱纹,眼睛却很亮,像浸了水的黑石子:“你是春兰的儿子吧?我是你王奶奶,住你家隔壁。昨儿听见你撬门,想着你该到了。”她说着,指了指院墙上的缺口,“这墙塌了好几年了,你外婆活着时,总说要修,却总惦记着院里的槐树,没顾上。”
春兰是母亲的名字。林野点了点头,王奶奶放下剪刀,起身时扶了扶腰,目光扫过堂屋门口的那件青衣,脸色瞬间白了几分,快步走过来拉着他的胳膊往屋里走,声音压得很低:“赶紧把这衣服处理掉!别放在显眼处!”
“怎么了?”林野不解,被她拽得一个趔趄。王奶奶坐在椅子上,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衣角,指节都有些发颤:“这是槐娘要的衣服。”
“槐娘?”
“是咱槐庄的老说法。”王奶奶的声音放得更轻,像是怕被窗外的槐树听见,“老一辈人说,槐娘住在村口那棵老槐树上,每年清明前后,都会要一件青衣。要是有人把衣服献到老槐树下,这一年家里就平平安安的;要是没人献,或是衣服不合她心意,院里的槐树就会‘闹动静’。”
林野皱了皱眉:“王奶奶,这都是老迷信了。”
“不是迷信!”王奶奶急了,声音提高了几分,又赶紧压低,“三十年前,你外婆就差点出事!”
林野愣住了。王奶奶缓了缓神,端起桌上的搪瓷杯喝了口温水,才慢慢说道:“那时候你母亲才七岁,有天晚上,你外婆在院里洗衣服,突然听见老槐树下有人叫她的名字——声音软乎乎的,像年轻姑娘的声儿。你外婆出去看,就看见一个穿青衣的女人站在树下,手里还拿着片槐树叶。你外婆没敢搭话,转身就跑,第二天就病倒了,高烧不退,嘴里总念叨着‘衣服不合身’。后来还是你太姥姥找了村里的刘神婆,给槐娘烧了一件青衣,你外婆才好起来。”
“那我母亲为什么要离开村子?”林野追问,想起母亲照片里的模糊影子。
王奶奶的眼神暗了摸,手指攥紧了衣角:“十七年前,村里出了件事。那年清明,没人给槐娘献衣服,没过多久,村里的李寡妇就没了。有人在老槐树下发现她时,她怀里抱着件撕烂的青衣,手里还攥着片槐树叶,脸上却带着笑。你母亲那时候刚十七岁,刚好路过看见,吓得当场就哭了,连夜就跑出了村子,再也没回来。”
林野心里咯噔一下,想起母亲说的“别好奇”,难道母亲看见的,不只是李寡妇的尸体,还有别的东西?
“那昨晚敲门的,就是槐娘?”他问。王奶奶摇了摇头,眼神有些飘忽:“说不准。也许是有人提醒你,该给她献衣服了——你看村里的槐树,都系着红绳,就是怕槐娘‘不高兴’。”她指了指窗外,“你外婆活着时,也给院里的槐树系过红绳,后来绳子断了,她还哭了好几天。”
林野沉默了。他从小在城里长大,不信这些鬼神之说,但昨晚的人影、地上的青衣,还有王奶奶的话,像根细针,轻轻扎在他心上,让他心里有些发毛。他还要处理外婆的后事,至少得等外婆下葬才能走,更何况,他心里也忍不住琢磨,母亲当年到底看见什么,才会吓得连夜离开?
“那我该怎么办?”他问。王奶奶想了想,从口袋里掏出根细红绳,递给他:“你要是想安心,就找块青布,做件青衣,明天清明献到老槐树下;要是不想,就赶紧离开槐庄,把这红绳系在手腕上,别回头。”
林野接过红绳,指尖碰了碰绳结,竟和沿路槐树上的绳结样式一模一样。他捏着红绳,点了点头,心里却打定主意,要弄清楚这“槐娘”的说法,到底藏着什么猫腻。
当天下午,林野去了村里的小卖部。小卖部的老板是个五十多岁的男人,姓赵,看见林野,就笑着迎了上来:“你是春兰姐的儿子吧?你妈当年走的时候,还在我这儿买过块花布,说要给你做小衣服呢。”林野心里一动,刚要追问,赵老板却话锋一转:“来买东西?”
“赵叔,我想买块青布。”林野说。赵老板的脸一下子沉了下来,从货架底下翻出块青布,布角沾着些灰,像是放了很久:“这布是去年进的,一直没人要,你拿去吧。”他递布的时候,林野注意到他手腕上系着根红绳,和王奶奶给的一模一样。
“赵叔,你也信槐娘的说法?”林野问。赵老板叹了口气,把布往他手里塞了塞:“不是信不信,是图个安心。有些事,别太较真,也别太好奇——你妈当年,就是太好奇了。”他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做衣服时,别用自己的血,针脚歪点没事,别绣槐花。”
林野愣住了,想问为什么,赵老板却转身去整理货架,再也不肯多说。他拿着布回了家,找了针线,按照那件青衣的样子开始缝。他从没做过针线活,针脚歪歪扭扭的,手指被扎破了好几次,血珠滴在布上,他赶紧用清水擦掉——赵叔的话,像根刺,让他不敢大意。
直到天黑,他才勉强缝好一件简单的青衣。没有绣槐花,针脚也歪得厉害,他把青衣叠好放在八仙桌上,刚要起身,却看见桌角的线装书不知何时翻开了一页,夹在书里的槐树叶,竟轻轻晃了晃——窗户明明关着,没有风进来。
他走到窗边,往外看。月光下,那棵小槐树下,站着一个穿青衣的女人,背对着他,长发垂到腰际,风一吹,头发和衣角一起飘,像棵会动的槐树。女人手里拿着根红绳,正慢慢往槐树枝上系,绳结样式,和王奶奶给的、赵叔戴的,一模一样。
女人慢慢转过身。林野的呼吸微微一滞——那女人的侧脸,竟和他钱包里外婆年轻时的照片有几分相似!尤其是眼角的那颗小痣,位置都丝毫不差。
女人朝着他笑了笑,嘴角弯起的弧度很温柔,然后慢慢走进了屋里。林野吓得浑身僵硬,想跑,却怎么也动不了,只能眼睁睁看着女人走到八仙桌前,拿起那件缝好的青衣,往身上比划了一下。
“这衣服,不太合身。”女人声音很轻,像飘在风里的槐树叶,“没有绣槐花,针脚也歪了——不过,你没用血,很好。”她说着,指尖碰了碰青衣上被针扎破的地方,那里的布料竟慢慢恢复了平整,像是从未被扎穿过。
林野的心脏狂跳,想喊,却发不出声音。女人慢慢走近他,伸出手,指尖快要碰到他手腕上的红绳时,突然,院门外传来一声鸡叫——天快亮了。
女人的身影晃了晃,慢慢变得模糊,最后像水汽一样消失不见了。林野瘫坐在地上,大口喘着气,再看八仙桌上的青衣,布料上竟多了朵用青线绣的槐花,针脚细密,和蓝布衫上的一模一样。
第三章 守树人
第二天就是清明。林野一夜没睡,天刚亮,就拿着那件被添了槐花绣纹的青衣,往村口的老槐树走去。路上的槐树上,红绳在风里飘着,他总觉得身后有人跟着,回头看却什么都没有,只有地上的影子,偶尔会和槐树叶的影子叠在一起,像多了个模糊的轮廓。
老槐树下已经围了几个人,都是村里的老人,手里都拿着一件青衣,样式大同小异,领口处都绣着槐花。看见林野,老人们只是点了点头,没说话,神色都很平静,像是在做一件习以为常的事。林野把青衣放在老槐树下,和其他人的衣服摆在一起,发现每件青衣的下摆,都沾着片新鲜的槐树叶。
这时,村里的刘神婆来了。刘神婆七十多岁,穿着朴素的蓝布衫,手里拿着一把桃木剑,剑穗上系着根红绳,还挂着片干枯的槐树叶。她走到老槐树下,闭上眼睛,嘴里念念有词,声音又轻又慢,像是在和槐树说话。然后她掏出一把纸钱,点燃了。纸灰飘起来,带着一股淡淡的槐花香,绕着老槐树的树干转了圈,才慢慢散开,落在地上的青衣上。
“槐娘,收下衣服吧。”刘神婆轻声说着,从布包里掏出半块青布——和林野买的青布材质一模一样,然后拿起桃木剑,在老槐树上轻轻敲了一下。
就在这时,老槐树的树干上渗出了一些暗色的汁液,顺着树皮慢慢往下淌,滴在地上的青布上,竟慢慢晕开,变成了槐花的形状。围观的人都安静地看着,没人说话,像是早就知道会这样。林野也觉得有些诡异,却没觉得害怕,反而觉得那汁液的颜色,像极了外婆线装书里的墨色。
刘神婆神色平静,继续念着,直到汁液不再流,老槐树上的枝叶轻轻晃了晃,才睁开眼睛,对众人说:“好了,槐娘收下了。”
老人们松了口气,纷纷拿起地上的红绳,系在老槐树枝桠上,然后慢慢散去。林野却没走,他看着老槐树上的汁液痕迹,又想起昨晚女人的话,心里的疑惑越来越重。他刚要转身,刘神婆却叫住他:“小伙子,你跟我来。”
林野跟着刘神婆回了她家。刘神婆的家在村子东头,屋里摆着一些简单的神像,墙上挂着串用红绳系着的槐树叶,整整齐齐,像是按日期排列的。刘神婆从里屋拿出一个旧布包,打开一看,里面是一本线装书——和外婆木箱里的那本一模一样,连夹在里面的槐树叶都一样。
“你是不是觉得,槐娘是鬼?”刘神婆坐在椅子上,把线装书推到他面前。林野点了点头:“刘婆婆,这槐娘,到底是什么?”
刘神婆叹了口气,手指碰了碰布包里的青布:“其实,哪有什么槐神,槐娘是个人。六十多年前,槐庄来了个外地媳妇,叫槐花,长得清秀,总穿一件青衣,手还巧,会绣槐花。”
林野心里一动:“我外婆和她认识?”
“何止认识。”刘神婆笑了笑,眼神里带着些怀念,“你院里的那棵小槐树,就是她们俩一起种的。那年村里闹旱灾,槐花还教村里人用槐树叶泡水,救了不少人。”
刘神婆翻开线装书,指着一页泛黄的纸,上面用毛笔细细画着两个女子并肩栽树的场景,旁边还有一行小字:“与槐花共植此树,愿友谊长青。”
“后来呢?”林野追问。
刘神婆的眼神黯淡下来:“后来村里闹瘟疫,死了很多人。老人们不懂,说是槐花带来的灾祸,要把她绑在老槐树上献祭。”她顿了顿,手指抚过书页上一块暗色的污渍,“点火时,突然刮起大风,火灭了,满树槐叶落在槐花身上。老人们以为是天意,就把她放了。”
“从那以后,槐花就变了。她不再和人说话,整天待在老槐树下,手里总拿着红绳。村里开始有人失踪,都是年轻女子,但过几天又回来了,什么都不记得,只攥着槐树叶,系着红绳。”
林野注意到刘神婆手腕上也系着同样的红绳:“那槐娘要青衣的说法...”
“是老人们编的。”刘神婆的声音更低了,“他们怕槐花离开,怕没人守着村子。当年的瘟疫,是因为有人砍了老槐树的根,坏了风水。槐花守着树,是不让瘟疫再回来。要青衣,是因为青衣能吸树的阴气,不伤到人。”
林野想起赵老板的警告:“那‘要心’的说法...”
刘神婆摇摇头:“那也是编的。你外婆捡过槐花的青衣,差点被阴气缠上,是槐花给了她红绳才没事。李寡妇是自己想不开,砍了槐树想替槐花守树,结果没撑住。你母亲看见她怀里的青衣,又听人说‘槐娘要掏心’,才吓得跑了。”
林野心里堵得难受。他想起母亲的眼神,突然明白——母亲不是怕槐娘,是怕自己变成槐娘,怕再也见不到他。
“昨晚我看见的,是槐花?”他问。刘神婆点头:“她嫌你衣服不合身,又怕你被阴气缠上,才给你绣了花。今天你献了衣,她该不会找你了。但记住,别碰槐叶上的露水,别在槐树下说‘要离开’。”
林野刚要道谢,刘神婆又从布包深处取出一个用红绳系着的小布囊:“这是槐花当年给你外婆的。你外婆走前交代,等你来了,交给你。”
布囊里是一片干枯的槐树叶,上面用针尖细致地刻着两个字:“勿念”。
第四章 红绳
当天晚上,院门外又传来了敲门声。
敲门声比上次轻,像是用手指敲的,“笃、笃、笃”,节奏很慢,带着点犹豫。林野心里一紧,刚要走到窗边,门外传来个女人的声音,很轻,像飘在风里的槐树叶:“林野,开门。我是槐花。”
林野屏住呼吸,没回应。敲门声继续,女人的声音带着点哀求:“我不是要找你当候选人,我有话跟你说。你看门外,我没带槐树叶,也没穿青衣。”
林野犹豫了一下,走到门边,从门缝往外看。夜色里,槐花站在院门口,穿的是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衫,和王奶奶穿的样式差不多。她脸色很白,手里攥着根红绳,还拿着张泛黄的照片,看起来不像传说中那样神秘,反而有点可怜,像个找不到家的人。
“你要干什么?”他问,声音不自觉地放软了。
槐花叹了口气,把红绳和照片放在门槛上:“这红绳是我给你编的,比王奶奶的更结实,系在院里的槐树上,能挡阴气。这照片,是你外婆当年给我的,她说等你来了,让我交给你。”
林野心里一动,慢慢打开了门。槐花走进院里,目光落在小槐树上,眼神瞬间软了下来,像浸了水的棉花:“这棵树长得真好。当年我和你外婆种它的时候,它才这么高。”她用手比划了一下,到膝盖的高度,“你外婆说,等树长大了,我们就一起在树下乘凉,她还说要教我绣槐花——可惜,后来没机会了。”
林野看着她,想起刘神婆的话,突然觉得眼眶有点发涩:“我母亲当年跑,是因为怕变成你?”
“是。”槐花点了点头,手指碰了碰槐树叶,“李寡妇的事,我很抱歉。我没拦住她,她砍槐树的时候,我就在树里,能感觉到她的心意,却没办法救她。你母亲看见她怀里的青衣,又听见老人们的话,吓得跑了——我追出去过,想给她红绳,可她跑得太快,我没追上。这些年,我总在槐树叶上写她的名字,希望她能回来看看,却一直没等到。”
林野愣住了:“那你找替罪羊的说法,真的是假的?”
“是老人们编的。”槐花的眼神暗了暗,“他们怕我离开,怕没人守着村子。你知道吗?当年的瘟疫,是因为有人想砍老槐树卖钱,砍断了树根,才引来的。我守着树,不仅是为了不让瘟疫回来,也是为了守住你外婆的念想——她总说,这棵树是我们俩的约定,不能丢。”
她从口袋里掏出个布包,递给他:“这里面是我的日记,藏在老槐树的裂缝里很多年了。我想让你交给你母亲,让她别再怕我了。我不会逼任何人守树,等我撑不住了,就会变成槐树叶,继续守着村子,守着你外婆的约定。”
林野接过布包,指尖碰了碰,里面是硬邦邦的本子,还夹着槐树叶的碎渣。他点了点头:“我帮你。我会告诉她,你不是坏人。”
槐花笑了笑,眼角的小痣轻轻晃了晃,像外婆照片里的样子:“谢谢你。对了,别告诉你母亲我来找过你,她要是知道我还活着,会担心的。”她走到院门口,突然停下,回头看了眼小槐树,“替我跟你外婆说,我没辜负她的红绳,也没辜负这棵树。”
说完,她慢慢走进夜色里,蓝布衫的下摆扫过地面,“沙沙”的声音越来越远,最后和槐树叶的声音混在一起,再也分不清。林野站在院里,手里攥着布包,心里突然一阵发酸,总觉得那个穿蓝布衫的身影,不是离开了,而是变成了槐树叶,悄悄落在了他的肩膀上。
第二天一早,林野按照槐花说的,在老槐树的裂缝里找到了本日记。日记的封面是青布做的,上面绣着朵小小的槐花,里面夹着很多槐树叶,每片树叶上都写着日期——从六十多年前,一直到上个月。
日记里写着:“今天春兰给我送了馒头,她说等树长大了,我们就一起乘凉。她还教我编红绳,说能挡灾。” “老人们要烧我,春兰偷偷给我送了水,还把她的蓝布衫给了我,说让我换着穿,别冻着。” “李寡妇想替我守树,我拦不住她。她砍槐树的时候,我能感觉到她的难过,可我没办法说话,只能让槐树叶落在她手里,希望她能后悔。” “春兰的女儿跑了,我看见她手里攥着我的青衣,心里很疼。我知道她怕我,可我没办法解释。” “春兰走了,她的孙子来了。他长得像春兰,也像他妈妈,手里还拿着春兰编的红绳——真好,她没忘记我。”
最后一页,写着一行字:“我守着树,也守着春兰的念想。等我走了,就让槐树继续守着槐庄,守着我们的约定。”
林野把日记收好,准备交给母亲。他刚要离开,就看见赵叔和几个村民走了过来,手里拿着红绳和青布,正在给老槐树系绳结,缝补树干上的裂缝。“小伙子,你也来系根红绳吧。”赵叔笑着说,手里还拿着片新鲜的槐树叶,“这红绳是槐娘教我们编的,系上能保平安;这槐树叶,要夹在书里,能避阴气。你外婆当年,就总把槐树叶夹在书里。”
林野愣住了——原来村里的人都知道真相,只是没人说破。他们用红绳、用青布、用槐树叶,默默地陪着槐花守着槐树,守着这个只有他们知道的约定。
他系上红绳,把槐树叶夹进外婆的线装书里,转身往外婆家走。路过小槐树时,他看见树枝上系着根新的红绳,绳结样式和其他槐树上的一样,而树下,放着片新鲜的槐树叶,叶片上,似乎有个淡淡的手印,像有人轻轻摸过,还带着点余温。
林野处理完外婆的后事,带着日记和线装书离开了槐庄。临走前,他给母亲发了条信息:“妈,外婆和槐娘,都在守着我们。她们没骗我们,只是想守住一个约定。”
很多年后,林野带着母亲回到槐庄。老槐树还在,枝桠上系满了红绳,风一吹,“沙沙”的响,像有人在说话。母亲站在树下,手里攥着槐花的日记,眼泪慢慢掉了下来。她从口袋里掏出根红绳,系在枝桠上,红绳上还挂着片新鲜的槐树叶——是她特意从院里的小槐树上摘的。
“槐花,我回来了。”母亲轻声说,声音很轻,却能被风带走,落在每一片槐树叶上。
这时,一片槐树叶飘了下来,正好落在母亲的手背上,叶尖的晨露沾在她的皮肤上,凉凉的,却像个温柔的拥抱。林野看着母亲的笑容,突然明白,那些藏在槐树叶里的秘密,那些系在红绳上的约定,从来都不是恐怖的传说,而是一群人,用一生守护的温柔——细想起来,全是让人心里发暖的“细思极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