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上有一个男人，他明明很爱我，却缄口沉默。
这个男人，是我的父亲。
01
小时候，我最怕的人就是我的父亲。
他脾气暴躁，一言不合就开打，可以毫不夸张地说，我能健康地活到现在，真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情。父亲信奉“棍棒底下出人才”，板凳，扫帚，棒槌等一切触手可及的物品随时可以成为中伤我的武器，而我，不准哭，不准逃，倘若有一丝反抗，他怒目圆睁，恨不得张开血盆大口将我吞噬。
那时的我经常会莫名其妙挨揍。
02
有一次夏天的夜晚，街坊四邻聚在一起纳凉，小孩子们自然是到处奔跑游戏。当我和小伙伴告别，欢欢喜喜刚踏入家门，父亲早已在门口横眉怒目，正当我不知所措准备溜进房间睡觉时，瞬间三张折叠板凳重重地砸向我幼小的身体，我躺在地上放声大哭，我真的不知道自己又做错了什么！
打也打了，骂也骂了，后来才得知这一切竟然是因为我回家迟了！
父亲在我心里就是专制独裁的暴君，就是一神经病！三言两语能解决的问题为什么非要暴力相逼？
03
在我十三岁生日那天，父亲在饭桌上说：“你已经长大成人了，我不会再打你了。”
后来，他真的不打我了。
可能他也打不动了吧。
时隔多年，我开始慢慢明白父亲的苦心：在重男轻女的环境下，父亲盼着我出息，让那些嘲笑我家没有男孩的人闭嘴，他唯一能做的就是追随“古训”教育我，通过这种野蛮的方式教我懂规矩，好好做人。
04
父亲重视教育，对我抱有殷切希望。
在我小学毕业之际，父亲动了把我送去市里上学的念头。周围的人对父亲的想法感到不解，统一的想法是：所有的孩子们都是按部就班上村里的中学，哪里上学不是上？
况且我还是个女孩。
父亲最终还是把我送去市里读书了，他说：“我让你去市里读书，不为你将来一定比别人强，就为你多见识见识，最起码学校比村里的要大吧。”
05
那年我十三岁，家里一贫如洗，学费还是开学前一天找邻居凑齐的。
我终究是辜负了父亲的期望，初三，我早恋了。
父亲平静的日子被班主任一通电话搅得支离破碎。
第二天一早，当我刚坐在教室翻开课本，父亲出现在门口。他头发凌乱，面无血色，眼睛红肿，精神涣散，身上搭着一件破旧而宽大的西服，脚蹬一双布鞋。父亲这般狼狈的模样，我从未见过，他可是我们村里出了名的爱面子吹大牛的人。
许多年过去，我从母亲口里得知，那晚父亲接到班主任来电，彻夜未眠，本计划连夜去学校把我抓回家，奈何路途太远又无交通工具。第二天一早，父亲赶上最早班汽车来到一百公里开外的学校。
06
他没骂我一句，我始终不敢抬头看他一眼，连呼吸都感到困难。我站在他面前，一秒一秒过去的时光似世上最狠毒的剑，刺穿我身体每一寸肌肤。
我不害怕，我恨自己，恨自己为何如此折腾眼前这位苍老的男人。
父亲和班主任私聊了半天，我至今不知一字。
临行前，他平静地说：“再犯，你就卷铺盖走人吧。”
恨铁不成钢，后来父亲大病一场。
07
高考不出所料地落榜。
我在初二时被老师预言是市一中的苗子，谁料一年后我连市二中的尾巴都够不着。由于我固执已见将所有的志愿都填写市二中，导致我最终被调剂去七中，那是有名的混混学校。
父亲态度坚决：不去！
整个假期父亲都在为我上高中的事而忙碌奔波，他把目标锁定在县一中，这一切他未曾和我商量，他一个人默默承担这其中所有的痛苦，甚至放弃尊严。
08
他几次求见县一中校长都被拒绝，由于我的档案被扣在七中，这是一个很棘手的问题。
父亲的爱子之心打动了门卫，愿意帮他转交书信给校长。当校长收到第五封信的时候，见了父亲一面。
父亲说：“我女儿中考586分，她是个好苗子，她的一生不能因为她犯下的小错误而被耽搁，她还要继续受到良好的教育。我作为父亲，一定要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去帮助她！”
校长被父亲的一番话感动，但还是一直犹豫是否答应接收。
父亲当即“扑通”一声跪下，哭着求校长救救女儿。
09
校长被眼前这个柔情的汉子震慑了，他对父亲说：“我第一次遇到这样对孩子上心的家长，你的孩子也坏不到哪里去，让她来我们学校读书吧，档案的事我们解决。”
这些话是我在开学前校长告诉我的。
如果时光能回到那个暑假，我一定和父亲一起奔波，跪在校长面前的那个人一定是我，不能是父亲！
如果时光还能往前再走走，我一定要好好读书，不求实现父亲的心愿，至少我不能伤害他。
10
往后的日子都很顺利，我读完高中上大学，接下来努力工作，后来提起婚姻大事。
订婚前，父亲和我独谈，反复和我确认：“你想好了吗？真的要结婚吗？如果你还没想好，我明天就去回绝了。”在得到我肯定的答案之后，父亲补充一句：“记住，老爸是你永远的靠山。”
结婚那天，我握着父亲的手站在仪式大门后面等待，父亲的手心不断涌出细细的汗，他不断用手擦拭裤子，一边还风趣的说：“老爸还紧张呢。”
我的眼泪在眼眶打转。
11
在仪式上，父亲领着我缓缓走向先生身旁，他把我的手郑重地递给先生，一字一句地说：“雪辰以后就交给你了。”说完这话，父亲转身就走了。原本彩排要求父亲还有个短暂亮相，我知道父亲走得这么急，一定是因为他怕下一秒控制不住情绪。
在我出嫁一周后，母亲来电：“你抽空打个电话给你爸吧，他挺想你的。你走之后，他每天还习惯性喊你名字，每天都要去你房间坐坐。”
父亲爱我，但从来不说。
不说也罢，反正我都明了。
12
自从我有了孩子之后，与父亲的交流机会几乎为零，我们为各自的生活奔波，无话可说。
前些日子，孩子生病住院半个月。某个夜里，父亲来电，电话那端传来他苍老的声音，关切地问：“没什么大碍吧？”
“已经好很多了。”
“那就好，没事就好。”
“嗯。”
沉默许久，他继续说：“你也要注意身体，别累垮了。”
“嗯。”
“你早点休息吧。”
“嗯。”
13
有些事情我不曾提起，并不代表我已忘记。有些话我不说，并不代表我麻木不仁。有些人我不曾感激，并不代表我不爱他。
为我倾其所有，对我一生无所求，这就是我的父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