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后的古井

李家坳是个偏僻的山村,三面环山,一面邻水。村子不大,百十来户人家,世代农耕,民风淳朴,但也带着几分山里人特有的迷信和敬畏。村后,约莫一里地不到的山坳里,有一口古井。这井的年岁,村里最老的老人也说不清,只知道祖祖辈辈传下来,这井水就没断过,清冽甘甜,养活了村里好几代人。

但就是这样一口养人的井,却也是村里人谈之色变的禁忌。特别是对孩子们,大人们总是千叮咛万嘱咐:“村后的古井,黑天摸影的时候,千万莫去!水凉,勾魂!”

我叫张大胆,名字是爹妈反着取的,其实我胆子小得很。那年我刚满十八,血气方刚,总觉得大人们说的那些神神鬼鬼都是吓唬小孩的。村里同龄的几个小子,也大多如此。那年夏天,天旱得厉害,村里的几口新井都见了底,唯独村后那口古井,水位似乎一点没降,依旧幽深。

有一天傍晚,日头刚下山,晚霞烧得天边一片血红。我和村里的二狗、栓子几个,在村头大槐树下乘凉。不知怎的,就聊到了村后的古井。

“你们说,那古井里到底有啥?我爷说,他小时候亲眼见过,有人晚上去打水,绳子提上来,水桶里坐着个湿漉漉的白衣女人,披头散发,冲他笑……”二狗压低了声音,说得绘声绘色。

栓子撇撇嘴:“瞎说!那是你爷老眼昏花。要我说,就是水深,晚上黑灯瞎火的,容易失足掉下去。淹死过人,所以才编出这些吓唬人的。”

我听着,心里也痒痒的。那口古井,我白天去过几次,青石砌成的井沿,长满了墨绿的苔藓,滑溜溜的。井口不大,探头往下看,黑咕隆咚,深不见底,只觉得一股子阴凉的寒气从下面冒上来,吹得人汗毛倒竖。井旁还有一棵歪脖子老槐树,枝桠张牙舞爪地伸向井口,像一只随时要攫取什么的手。

“要不……咱们今晚去看看?”我提议道,其实说完就有点后悔,但话已出口,当着伙伴们的面,不能认怂。

二狗和栓子对视一眼,眼睛里都闪着兴奋又有些畏惧的光。“去就去!谁怕谁!”

当晚,月亮被乌云遮了大半,只有些微弱的清辉洒下来。我们三个揣着手电筒,借着酒劲壮胆,偷偷溜出村子,朝村后的山坳摸去。夜风吹过,树叶沙沙作响,像是无数细碎的耳语。山路崎岖,周围黑黢黢的,只有手电光柱能照亮一小片地方。

越靠近古井,空气似乎就越冷。那种冷,不是晚风的凉爽,而是一种阴森森、湿漉漉的寒意,像是从骨头缝里渗出来似的。我们三个都不说话了,脚步也放轻了许多。

终于到了井边。那口古井在朦胧的月色下,像一个张开的黑洞洞的巨口,等待着吞噬一切。旁边那棵歪脖子老槐树,在夜风中摇晃着枝条,影子在地上扭曲变形,更添了几分诡异。

“谁……谁先去看看?”二狗的声音有些发颤。

我硬着头皮说:“我来!”我走到井边,打开手电朝下照。光柱像一把利剑刺入黑暗,却似乎被无形的黑暗吞噬了,只能照亮井壁上湿滑的青苔,更深处仍是一片浓稠的墨黑。一股浓郁的土腥味混杂着某种难以名状的腐败气息,从井下幽幽地飘上来,呛得我几欲作呕。

“看……看到啥了?”栓子在我身后小声问。

“没什么,太深了,看不见底。”我故作镇定地回答。其实心里已经开始打鼓,后背直冒凉气。

就在这时,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从井里传了出来。很轻,但在这死寂的夜晚,却清晰得可怕。像是……像是有人在井壁上攀爬,又像是女人的长发在摩擦着粗糙的石头。

我们三个顿时都僵住了,大气不敢出。手电因为紧张而微微颤抖,光柱在井口晃动。

“什……什么声音?”二狗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别……别自己吓自己,可能是……是老鼠或者蛇……”我强自辩解,但连我自己都不信。

突然,那“悉悉索索”的声音停了。井里一片死寂。我们稍微松了口气。也许真的是我们太紧张了。

“要不……咱们扔块石头下去试试?”栓子提议。

这是个不错的主意,起码能判断一下井的深度。我摸索着从地上捡起一块拳头大的石头,掂了掂,然后屏住呼吸,对准井口扔了下去。

石头“噗”的一声轻响,像是掉进了棉花堆里,然后就没了声音。没有预想中的水声,甚至连落到井底的闷响都没有。

“奇怪,怎么没声?” 我喃喃道。

二狗和栓子也面面相觑,脸上写满了疑惑和不安。

我们又等了一会儿,还是没声音。井里像是凭空多了一层厚厚的、能吸音的屏障。

“再……再扔一个试试。”我心有不甘,又捡起一块更大的石头,使劲扔了下去。

这次,石头下落的过程中,似乎发出了一点轻微的破空声。但紧接着,我们听到了一声极轻极轻的叹息,像是从井底深处飘上来的,幽怨,凄婉,还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那笑意,冰冷刺骨,像是一只无形的手,瞬间攥住了我们的心脏。

“啊!”二狗第一个尖叫起来,转身就跑。栓子也吓得魂飞魄散,连滚带爬地跟着逃。我脑子嗡的一声,浑身的血都凉了,也顾不上什么大胆不大胆了,拔腿就往村子方向狂奔。

手电筒在奔跑中掉在了地上,周围霎时间陷入一片黑暗。我只觉得身后那股阴冷的寒气如影随形,似乎有什么东西紧紧地贴着我的后背,湿冷的发丝拂过我的脖颈,带着一股浓浓的腥臭味。

我不敢回头,只顾拼命地跑。耳边风声呼啸,心跳如擂鼓。依稀间,我似乎听到身后传来一阵幽幽的歌声,像是女人在低声吟唱,曲调古怪而悲伤,每一个音符都像针一样扎进我的耳朵。

“郎君啊……可知奴家等得你好苦……井底寒啊……水也寒……”

那歌声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仿佛唱歌的人就跟在我身后几步远的地方。我甚至能闻到她身上散发出的那种井水特有的、混合着泥土和腐烂水草的气味。

我吓得几乎要哭出来,脚下却不敢有丝毫停顿。也不知跑了多久,终于看到了村口的灯光。那一刻,我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冲进了村子。

回到家,我一头栽倒在床上,浑身都被冷汗湿透了。娘看到我失魂落魄的样子,吓了一跳,问我怎么了,我哆哆嗦嗦地把事情的经过说了一遍。

娘听完,脸色煞白,一把将我搂进怀里,连声说:“作孽啊!作孽啊!早就告诉你们,那井去不得,你们怎么就不听话!”

第二天,我大病一场,高烧不退,嘴里胡话连篇。爹娘请来了村里的老神婆。老神婆在我床前烧了符水,又念叨了半天,我的烧才渐渐退了下去。

老神婆叹了口气,对我爹娘说:“这孩子是撞了邪祟,被井里的东西给缠上了。那井啊,邪性得很。听老辈人说,早年间,有个外乡的女子,被村里的一个负心汉骗了身子,最后含冤跳了那口井。从那以后,井里就不太平了。每逢月缺之夜,她的怨气最重,会出来找替身。”

老神婆又说,幸亏我们跑得快,没回头,也没应声,不然魂魄可能就被勾走了。她让我们最近都不要靠近那口井,还给了我一道护身符,让我贴身戴着。

二狗和栓子也病了好几天才好。从那以后,我们三个再也不敢提“古井”两个字,更别说靠近了。那晚的经历,像一个醒不来的噩梦,深深烙印在我们心里。

几年后,我离开了李家坳,到城里打工。但每年清明回家祭祖,路过村后那片山坳时,我还是会远远地避开。那口古井,依旧静静地立在那里,墨绿的井沿,歪脖子老槐树,还有那深不见底的黑暗,仿佛亘古不变。

只是,村里渐渐有了自来水,那口古井也慢慢被人遗忘了。可我知道,有些东西,并不会因为遗忘而消失。它只是潜伏在黑暗中,静静地等待着,等待下一个好奇的、不知深浅的闯入者。

听村里人说,后来又有不知情的孩子贪玩,差点掉进井里,被大人及时拉了上来。孩子吓得大哭,说看到井里有一双惨白的手伸出来,要拉他下去。又有人说,深夜路过古井时,还能听到里面传来女人的哭声和幽幽的歌声。

村后的古井,就像一道横亘在岁月与记忆中的黑色裂痕,吞噬着光明,也吞噬着那些不该被惊扰的秘密和怨念。它永远在那里,阴冷,幽深,充满了未知的恐惧。

©著作权归作者所有,转载或内容合作请联系作者
平台声明:文章内容(如有图片或视频亦包括在内)由作者上传并发布,文章内容仅代表作者本人观点,简书系信息发布平台,仅提供信息存储服务。

推荐阅读更多精彩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