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辞职,征求过我的意见了吗?”
周文豫没有刻意抬高声音,但一句话掷出去,却把办公室里的空气冻住了几秒。他走过去扣住了江帆的手腕,要从他手心底下把那张登记表抽出来,江帆跟他犟着,使足了力气压得纹丝不动,挽起半截的衣袖之下,淡青色的血管都凸了起来。
“没错,你是我的上级主管。”江帆回过头来盯着他,“这么多年了,你指哪儿我们打哪儿,我顶撞过你很多次不假,但你真下决定的事儿,我没哪回说过一个‘不’字。”
周文豫沉默了,他知道江帆说的都是实情。
“但今天要破个例,今天你说什么我都不会听的。”这个由他一手带起来的年轻人扬起头宣布道,“所以我没征求你的意见。管你同意还是不同意,这职我都辞定了。这公司什么玩意儿,是觉得甩掉了我们这些包袱就能轻装奔上市?这种没脸没皮的公司,求着我我都不会多上一天班。”
“这个我要先说清楚,你这样就属于主动提出离职,没有N+1的。”好容易回过神来的HR插嘴道。
“爱给不给。”江帆看都不看她,一句话甩过去,“我的工资发到今天为止,或者你爱找什么借口,想扣就随便扣。但其他人的N+1,少一分钱我们都不会善罢甘休。”
他看了周文豫一眼,周文豫沉下了脸色:“你还想闹讨薪事件不成?”
公司刚刚经历伤筋动骨的大调整,目标是奔着上市去的,本来就处于敏感时期,这时候要是闹出点员工讨薪之类的负面新闻,从上到下都得吃不了兜着走。HR眼见着就脸色煞白:“我们都是按公司规定给补偿的,大家都理性一点,有什么诉求可以沟通解决。”
“你放心,理性得很。一言不合就拉横幅找媒体什么的,我一般也没这个闲工夫。”江帆一根一根地掰开周文豫扣在自己手腕上的手指,话虽是接着HR的说,却更像是说给周文豫听的,“而且,谁离了这公司就吃不上饭呢?又不是我们爹妈那个国企包分配的时代,下岗就是天塌下来的事。”
“好了,少说两句。”周文豫顺势松开了手,在他肩膀上拍了两下,“你要还认我是Leader,就把补偿的事交给我来谈,我没签你的离职申请之前,回你的岗位去工作。”
“签个字要不了两分钟。”江帆又看了HR一眼,“至于补偿,你也不用多费什么口舌,敢做还不敢当吗?让他们后果自负就行了。早点搞定,大家等你喝酒。”
他跟来时一样大踏步地走出去,走廊里一阵嘈杂,周文豫听到他“嘘”了一声,然后声音止歇下去,一群人的脚步声逐渐走远。他猜测刚才外面原本聚集着自己团队的人,江帆是他们推进来的代表。他叹了口气,从HR桌上拿起江帆的离职申请表,只见离职原因一栏里大大地写着一行字,中性笔的油墨透到了纸背上。
——没有道德底线的公司注定走不远,恕不奉陪。
HR看着他,也跟着叹了口气。江帆离开之后她似乎放松下来了一些。“当年也都是我们招进来的人……”她用一种可怜兮兮的无辜语气说道,“我们也是身不由己。”
“谁不是呢。” 周文豫说。
他显得有些心不在焉,思绪从这间办公室飘去了别的地方。愤怒固然是有的,但仿佛被江帆的更强烈的愤怒给浇灭了,剩下的是一地冒着青烟的灰烬,和突如其来的茫然不知所措。过去的八年他过得与轻松无缘,但始终有一个清晰的目标。这个月的KPI,下个月的KPI,一年一度的升职考核……公司内部的游戏规则在公平与合理性方面很难尽善尽美,好在有据可依,玩熟了自然也就手到擒来。他在八年里升了五级,本来一条路向上就可以够得着高管的位置,但是这一下忽然从这个规则体系里面被摘出来甩出去,原本的一条路变成了成千上万条,至于哪条通向罗马,哪条通向悬崖,连个路标都没有了。
而且——只要一回神,现实问题立刻横亘在了眼前:房贷、装修、婚礼、蜜月……乃至于最为火烧眉毛的问题:今晚回家如何对妻子开口?
“这字你签吗?”HR的声音把他拉回了神,她拈着江帆那张辞职申请表抖了抖,“快到下班时间了。”
“如果我不签?”
“按流程,主管不签字,离职申请就不成立。但本人执意要走并第二次提出申请的话,自提出之日起30天之后自动解除合同。中间如果他不来上班,按旷工记。”
“那给我点时间。”周文豫按了按眉角,“我明天把这件事办结。”
他脚步漂浮着走出HR办公室,下了电梯,穿过一楼的会客区,自动玻璃门在他面前悄无声息地滑开。夕阳把四幢大楼的影子拖在车水马龙的主干道上,看起来像是把一条马路截成了好几段,逆光看过去,玻璃幕墙的金边给人一种科幻片里的末世感,令他一瞬间恍然不知置身何处。
在聚众讨薪的威胁之下,HR态度很好地承诺N+1的补偿一分都不会少,年终奖也会“和上级部门争取一下按比例发放”。对于在这里干了七八年的老员工来说,这是一笔不小的数目,足够支撑到来年开春找工作的“金三银四”,这姑且可算是个胜利,但江帆令他头痛。这个直肠子的任性小子要是认准了死理,想往回拉比登天还难。
他按着江帆微信发来的定位找到了他们,大约怕撞到熟人,他们订了一家离公司有点距离的火锅店。团队的骨干都已经到齐了,一张过分巨大的圆桌都坐得满满当当。他走进包厢的时候,江帆正背对着门举着一瓶啤酒高谈阔论,桌上除了两碟花生米,一样菜都没有上,但他手里的酒瓶已经空了一半。
“路还不是多得很。咱们有这么多人在这儿,自立山头也不错啊!”江帆一只脚踩在凳子的横档上,“我来的时候,想的就是干个三五年然后出去创业。”
坐在他斜对面的陈海明朝他努了努嘴,示意他背后有人。江帆扭过头看到周文豫,一把拽着他往自己旁边的凳子上一按。“你来晚了,先自罚三杯吧!”他拿了个杯子过来倒满了酒,往周文豫面前一顿,“你怎么还丧着脸呢,明天起跟垃圾公司再见,一身轻松。”
周文豫看了一眼推到面前的酒杯。“我还没给你签字。”他说。
“他们都要把你赶出去了,还管你签不签字?反正别指望我还会去上班,一天都别想。” 江帆把自己杯子里的啤酒一口气灌下去,晃了晃酒瓶,发现已经底朝天,老实不客气地把周文豫的酒杯拿过来分了自己半杯,再凑过去跟他碰了碰杯,“要按部就班地打一辈子工,我干嘛来这儿啊,我去给比尔·盖茨打工行不行?”
一圈人哄笑起来。在座的都对他知根知底,知道他说这话并不纯是吹牛。一早就有人问过他为什么放着好好的书不念,跑来干这种苦活儿累活儿,他的回答前后经历了好几个版本。一开始是“过来学习互联网创业的经验“,接着成了“只要能让业务主管那个老不死不高兴,我就很高兴”,后来就渐渐变成了“就算想走,想到这么一个老大和这么一群兄弟就舍不得了啊” 。
“所以说,”江帆把杯底往桌上一拍,“这次还得感谢大天湖,要不是他们搞这么一出幺蛾子,我的创业梦想还不知道哪天能有出头之日!”
“那你打算创个什么业啊,江老板?”陈海明嘘他。
“大保健!开个大保健中心肯定赚钱!”旁边还有更年轻的跟着起哄。
“得了吧,你们这一群去做大保健技师?还不把客人都吓尿了啊?”江帆啧了啧嘴,干脆站起身来,“不是我吹啊,创业,我还是有经验的,虽然就那么一点点,我上大学的时候就做过一个校园宵夜外卖项目,还拿去参加大学生创业大赛了……”
周文豫从侧面仰视着他,江帆喝酒容易上脸,一杯淡得跟水没二样的西湖绿雨下去,就连脖子都是红的,但在包厢里的暖色灯光下,看起来却有一种异样的光彩。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