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滁州城,桃花灼灼,溪水潺潺。一位白发老者倚在醉翁亭的木栏边,望着田间劳作的农人,嘴角含笑。孩童捧着新编的《醉翁亭记》跑过石阶,稚声诵读:“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也……”春风裹着桃瓣掠过他的白发,远处秧苗翻涌如绿浪,老牛悠闲地甩着尾巴,这一幕恰似人间四月天,暖风拂面,万物生辉。
四十年前,他还是汴京城里最穷的书生。庆历五年的冬夜,大雪簌簌落下,破茅屋的窗纸被北风撕得哗哗作响。欧阳修蜷缩在草席上,裹着补丁摞补丁的棉被,砚台里的墨早已结了冰碴。他呵着冻僵的手,将蜡烛凑近纸页,一笔一画誊写策论:“为官者,当以民为手足。手足伤,则身不立……”寒风从门缝钻进来,烛火忽明忽暗,把他的影子投在斑驳的土墙上,像株倔强的竹子。那年殿试,新科进士们个个战战兢兢,唯有他昂着头说:“天下苦苛政久矣!愿为百姓断一枷锁。”话音未落,先帝的茶盏重重磕在案上。
十年后,他成了滁州百姓口中的“欧阳公”。那年夏天大旱,田垄裂得像老妇的皱纹,连河底的淤泥都晒成了龟壳。欧阳修褪去官靴,赤着脚踩在滚烫的河堤上。泥浆漫过他的膝盖,官袍下摆浸透了脏水,他却浑然不觉,只顾挥着手臂高喊:“往左三寸!再深挖一尺!”夜里回府,夫人替他挑脚底的水泡,心疼得直掉泪,他却笑道:“这点疼算什么?当年我在汴京饿得啃树皮时,可比这难受多了。”
月余后,清流终于蜿蜒入田。老农跪在渠边,颤抖着手掬水入口,浑浊的泪砸进渠里:“活了,庄稼活了!”欧阳修又命人铸了一口青铜大钟,每日天不亮就敲响。晨钟惊飞满城麻雀,锄头铁镐叮叮当当响成一片。农人擦着汗打趣:“听这钟声干活,比喝参汤还提神!”
醉翁亭边的文会最是热闹。每逢初一十五,亭前石阶上挤满布衣学子,连卖炊饼的小贩都支着耳朵听。那日斜阳西沉,欧阳修正吟到“野芳发而幽香”,忽见亭外槐树下缩着个蓬头少年,破衣烂衫却攥着半卷《战国策》,指甲缝里还沾着泥。他径直端了酒过去:“小友可愿共饮?”少年抬头时,眼睛亮得像揉碎了星光。后来这少年名动天下,总爱对人说:“那年欧阳公递来的桃花酒,是我喝过最甜的水。”
白发苍苍那年,他仍把俸禄换成米面,一袋袋扛进孤寡老人的破屋。腊月里,有个书生跪在门前哭肿了眼,原来科考时被人冒名顶替。欧阳修颤巍巍扶他起来,枯枝般的手拍在对方肩上:“莫怕,老夫这副残躯,还能替你击一回登闻鼓!”次日天未亮,他就揣着状纸冲进风雪。金銮殿上,他须发皆白如雪,脊梁却挺得笔直:“朝廷若弃贤才,如断国之四肢!”帝王望着老臣结冰的衣摆,终是长叹一声。
马车驶离京城时,他靠着车窗闭目养神。鹅毛雪片扑在脸上,恍惚间却化作滁州四月的桃花雨。农人们挽着裤腿在秧田里唱小调,歌声混着酒香飘过醉翁亭:“欧公渠水甜如蜜哟,浇出稻穗压弯腰……”
千年后的春日下午,少年合上泛黄的《新唐书》,窗外的海棠开得正艳。风掠过书案,将几片花瓣轻轻夹进记载“庆历新政”的纸页间。他望着满地跳动的光斑,忽然觉得,那位爱民如手足、惜才如珍宝的欧阳公,分明是把整个生命化作了永不凋零的四月天——只要春风拂过史册,那些为民请命的身影,便永远鲜活如初。
人间四月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