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说明】
每逢六月，海滨小城威海的路边或花园，就会有一种小黄花热烈绽放。
据说，那种耀眼的金子般的黄色，会使人的心智产生迷乱，甚至因此出现间歇性精神病的发作。
现在，正值黄花盛放的初夏。不知今年轮到谁精神出毛病了？
我希望是我。或者，即便是你，也不必惊慌。
重读我十几年前发表的关于精神病人的小说，不觉莞尔，甚至喜不自禁。
因为，我发现，真正的精神病人，其实是再健康不过的人了！
不信？那你就花一点儿时间，读一读我的旧作吧！
（上）
你自己再清楚不过你没什么问题，一切正常，并不像他们说的那样脑子有病，你相信自己没病但他们不相信；他们，当然也包括你的妻子。
事情的起因则很简单，你只不过改变了一下观察世界的视角，你把两只眼睛转了一百八十度；你仅仅是把自己倒挂在电视台大门前的一只石狮子上，大约历时五分钟的时光。况且，在那里倒挂着的也并非只有你一人。
那是个黄昏，你下班后发现自行车不见了，你明白这是丢了，但丢得很是突然，没有任何人事先向你预报，你只好步行回家。其实步行也没什么要紧，你的单位离家不远；在此之前步行过，你记得在单位那个露顶的破车棚下，你至少丢过两辆自行车，这使你想起“覆巢之下焉有完卵”这样的说法。
春日的黄昏无比美妙。天气不冷不热，微风不急不躁，落日不慌不忙，只有路上闪过的那些身影是急匆匆的，你为那些身影感到遗憾，觉得他们辜负了大好春光因而显得有些不解风情。
你则不然。你迈着稳健的步伐在人行道上走着。
人行道却没有多少行人，你的心情一下子变得空旷起来，心一空旷，就会期待遇到点儿什么。于是你先是发现了一个小女孩儿。
小女孩儿不过七八岁的样子，正一心一意蹲在马路边儿，低着头盯住地面，好像那里生出了奇怪的鲜花。小女孩儿背上的书包好像很爱偷懒，趁小主人蹲着的时候，它自己屁股着地坐下了。
借着微弱的天光，你终于看清女孩儿在看什么了；其实可以说她什么也没看，她目光盯着的，只不过是从彩色路面砖的缝隙间钻出的一棵细弱的小草，或许还有几只游逛的蚂蚁，仅此而已。
于是你开口问小女孩你在看什么？女孩像被吓了一跳，吃惊地抬头望着你，你只好又重复一遍你的问题，这次她听清了，却不理会，只慢吞吞地站起身，那只懒懒的大书包也只好一同站起来，随着她一道离去了。
你猜想女孩一定是走在回家的路上，但她走得真慢啊，好像极不情愿地离开她的小草或蚂蚁。你心中生出了歉意，觉得自己打扰了小姑娘。
后来你就发现了那个小男孩儿。你在想，为什么在这黄昏时分你路遇的都是孩子？他们是些不想回家的孩子吗？
这时你路过电视台的门口。
电视台的大门距电视台主体建筑看上去竟很遥远，也不知为什么；这样一来，院子的电动栅栏及门前的两只石头狮子就显得有些落寞。
你在心中同情着这两只默默不语的石头门卫，心想它们一定是一对情侣吧！你觉得铁石心肠的它们却能这样相互守望着，倒是新时代里难得一见的古典爱情。
你这么想着，不觉走近了些，就看见了地上的书包。又是书包。你在书包周围寻找着，很意外地，你发现它的主人竟以一种不同寻常的姿势，倒挂在那只爪下抚着幼崽的母狮子的脖颈上。
接近这样饱含母爱的狮子自然没有什么危险，一般来讲，一只石头做的狮子是不会异想天开地去伤害人类，更不要说是孩子了，于是你就没有惊慌。你知道那孩子是安全的，因为，他的双腿正有力地勾住狮子那粗壮的脖子，他那小小的头颅安放在狮子的两只前爪之间，与那个幼崽相齐平，而他的两只小手，这时正撑在石狮臀下坚实的基座。你相信孩子是安全的。
确认了男孩的安全处境后，你变得无事可做，因为不需要你去滥施解救行为，你也不好意思再次惊忧一个孤独的孩子。
你无事可做，只好在一旁进行思想。
你发现孩子的眼睛与常人有些不同，他的上眼皮在下而下眼皮在上，这使他眼睛的轮廓看上去有些好笑，但你没笑，你在想，男孩子这样一动不动地挂在那里，他的神情是多么专注啊！那就是说，他一定看到了什么有趣的东西。那会是什么呢？
你费力地思考着。终于，你克服不住好奇之心，也学着男孩的样子，有些笨手笨脚地，把自己倒挂在另外那只爪下按球的雄性狮子的脖颈上了。
你在上面足足挂了五分钟。你记得那男孩儿已经下来了，你却还在那里挂着；男孩子发现了你，但他只是友好地看你一眼，那是同类看同类的眼神，然后男孩拾起了扔在一旁的书包，他甚至没看你第二眼就离开了。
然而，你还挂在那里。
暮色已经浓重起来，因此你不必去理会是否有人像发现男孩一样发现你；你不管这些了，因为你确实不想离去，因为你发现了一件事，一件令人心惊的事，你想利用这样特别的视角多观察一会儿，以便证实自己并非危言耸听，但你被打断了。
你发现两条女人的腿正立在一双黑色高跟鞋里，一篮子灰扑扑的蔬菜无精打采地被拎在一只女性的手上。那女人不无惊恐地怪叫一声就把你吓醒了。你翻身下来，待调整完毕你的视觉系统之后才发现，那女人正是你的妻子。
回家的路上你不停地向妻子解释。
你说你的自行车丢了，只得走回来，她说她能理解；你说你看见了两个不愿回家的孩子，她接口说所以你也不想回家了？你忙说不是这样！你说你刚才通过倒挂的方式发现了一个重大的问题。
这时你们已经到家了，在你们家客厅明亮的灯光下，你说你有了一个惊人的发现。
你妻子被你的神情吓了一跳，她不安地望着你，等着你说下去。
于是你说，你发现，现代的人们已经没有脚了。
你宣布着你的发现时，你的妻子却已经惨白了脸，她的目光充满了忧郁。
你没有理会，你继续说，当你倒挂在路边的时候，你发现宽阔平坦的街道上几乎看不见一只人的脚，你说那可是在黄昏时分呐！
你强调说黄昏时分正是路上人多的时刻，你说你看见了那么多的人却看不见他们的脚！
你说你发现人与路面接触的过程已经省去了脚这种东西。
你看见的不是人类五个趾头的有血有肉的脚，甚至不是高跟鞋，而是各种各样却也千篇一律的圆圆的轮子；
你说那是由橡胶制成的东西，它们已经成功取代了人脚与大地接触；你说，你可以预测再过一个世纪人脚这种器官就得退化，到那时，优美的人类就会变得丑陋无比。
你一口气宣布完你的发现后又总结说，到那时，我们的许多词汇都将变得令人费解，比如，你说，比如脚踏实地，比如脚正不怕鞋歪，比如一步一个脚印，等等。
你终于发现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了，是你妻子，她竟然哭了！
她仰面向天泪水长流悲愤地说，天呐！这是怎么了？！为什么让他生这种病！
她对着天空诉说了一阵之后才转向你，她说，你病了，你是累病了，从明天起你不要去上班了，休息几天吧……
（待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