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人

01

阴云滚滚。冷风如刀,割在吴双的脸颊,冷风如针,刺入吴双的脚踝。两个塞满零食的大塑料袋挂在吴双的胳膊肘上,他一路搓着脸跺着脚回到了熟悉的老公社街。

这里曾经是小城最繁华的街道之一,十几年前时商铺林立,不过随着城市发展的重心渐渐转到城南,位于城北的老公社街渐渐无人问津,只剩下几家店铺靠着附近的小区居民苟延残喘着。

生意最好的一家店是街中央的天朝网吧,平日里喜欢玩游戏的孩子们有些零钱就会来这里呆上几个钟头。毕竟位置偏僻,安全系数高,在街面上遇见同学和老师的风险很低。

吴双的目光慢慢扫过老街,十六年前网吧旁的位置是家早餐店。5岁的他最喜欢吃店里的油条和包子,爸爸坐在对面一边喝豆浆一边看报,妈妈坐在吴双身边温柔地给他擦拭弄脏的嘴角。

接着吴双的目光转向老街对面的一处住宅小区,十几层的高楼仿佛巨山般压向老街。听天朝网吧老板老肖说最近政府考虑城北旧城改造,这处有十栋高层的馨雅园小区就是其中一个项目,后面可能会拆掉老公社街,想到这里,吴双狠狠地盯着韾雅园的一栋楼,然后迈步来到天朝网吧门口,他用头顶开厚重的绿色棉门帘,接着又一脚顶开门,一股混着浓重烟味的热气流急忙从门缝逃了出来。

前台只有一个人——头发凌乱中夹着花白的老肖,他刚要起身见来人是吴双便坐回椅子接着看剧,吴双拎着两大包零食慢悠悠走过,老肖翻了翻白眼,嘟囔了句:“白眼狼。”

吴双向着老肖挑了挑眉,走进了大厅,二十五台电脑只有两个启动着,一个看样子是初中生,正激情地玩着射击游戏,另一个是络腮胡子的青年男子,见吴双进来笑着打招呼。

“老弟,马上过年了也不回家?”青年男子问。

“不回。”吴双撇撇嘴说。青年男子经常来这里玩游戏,一来二去和网吧钉子户吴双慢慢认识了。

“得嘞,回见,有空一起联机。”吴双撂下话后便上了二楼。

二楼有几个小包厢,电脑配置也更好,不过因为是大年三十的缘故, 空无一人。在二楼最角落有一个小房间,吴双径直推门走了进去。这是他住的地方,一张板床,一台电脑,一个洗脸池,他把零食袋子放在床上,连忙坐到电脑前查看消息。

作为职业代练,吴双谋生的手段便是替别人打游戏段位,一个单子能挣几十到几百块钱。他看了眼系统,心中安排了下最近的工作安排,接着从脚边的红色水壶倒了些热水到洗脸池里。

蒸腾的热气霎时温暖了吴双冻得生疼的双手,他洗了把脸,呆呆地看向镜子中的自己。又是岁末,自己的身材比去年的瘦削胖了不少,皮肤依旧白皙,两只眼睛依旧无神,头发微微长了点,刘海已经盖到眼睛了,年前是懒得剪发了。都说正月理发死舅舅,不过自己没有舅舅,所以还是等正月哪天有空了再去吧。

收拾一番后,吴双准备泡一桶方便面。网吧零食价格比超市里贵一点,所以吴双每隔段时间去附近小超市大采购一趟。随着热水的注入,小小的房间内弥漫起方便面调料的香味,吴双小心地盖好盖子,然后拿起一个小娃娃形象的红色泥人躺到床上。

小娃娃是个憨态可掬的男孩,一身红衣,戴顶黑色小圆帽,许是时间久远,有几处地方颜料都已脱落,吴双一手捧着泥人,一手掏出手机。

“吴双,你回来啦。”肖贝贝突然推门走了进来。

天朝网吧的老板是老肖,肖贝贝是老肖的独生女,自从六年前吴双第一次来这,肖贝贝就喜欢上了这个总是一副冷酷模样的少年。开始老肖以为女儿小,不懂事,喜欢所谓的酷,可宝贝女儿却一坚持就是六年,到如今依然对吴双情根深种且毫不掩饰。

老肖有几次嘟囔要把吴双赶走,肖贝贝立刻像只炸了毛的猫一样兴师问罪,老肖吓得直哆嗦,所以吴双一直安安稳稳地住在这里。

“你怎么来啦,没去你妈那边过年吗?”吴双把泥人揣进口袋,起身问道。

肖贝贝读初中的时候爸妈离了婚,妈妈很快又重新组建了家庭。尽管妈妈和后爸对她都很好,可肖贝贝依旧心里有个结。父母离婚太过突然,向肖贝贝美好平静的生活里突然扔进一颗冷冰冰的巨石,尽管这些年老肖和前妻对她近乎溺爱,可肖贝贝对他们很少有好脸色。

“我想陪我爸过年。”肖贝贝坐在电脑椅上笑着说。

“老肖是不是幸福地昏过去了。”吴双问。

“哈哈,别管他了,你年夜饭咋办?”肖贝贝问。

吴双没说话,指了指床上的大袋子,除了泡面香肠薯片等等杂七杂八的零食,还有两个自热火锅,今晚他打算一边吃火锅一边看春晚。

“这哪行啊,我爸知道我要来过年,准备了一桌好菜呢,走。”肖贝贝说着拉起吴双便向门外走去。

网吧在三层小楼内,楼后面有个小院子,老肖平时就住在这里。肖贝贝拉着吴双走进暖气烧得比平时热许多的屋子,老肖正把饮料摆到餐桌上。圆桌中央摆了烧鸡和炖鱼,周围是几样家常炒菜,西红柿鸡蛋、烧茄子、白菜炖豆腐。吴双这才明白为什么一周前老肖让他在前台值班,原来一直在后院练习这几道菜。

“哼。”老肖白了眼吴双,没说什么,自顾自坐了下来。肖贝贝笑嘻嘻地拉着吴双也坐下来。老肖在东,吴双在西,肖贝贝在中间。

窗户上的冰花和鲜红的福字在菜肴的热气蒸腾下分外醒目,那抹红色牵动了吴双久远的记忆,几乎要打开珍贵的回忆宝盒,这时吴双把目光收了回来,面无表情地转向在播放春晚的手机。

“爸,这都是你做的吗?”肖贝贝诧异地看向老肖。

四十多岁的老肖脸腾地红了,眼睛移向窗外,说:“嗯,你说来这过年嘛,我就随便做了几个。”

吴双冷哼了一声,老肖脸更红了。

菜很入味,鲜香适中,吴双微微诧异,平日老肖都从附近小饭馆订饭,没想到几天就能练出这么一手。坐在中间的肖贝贝吃得很开心,一边念叨着学校的事情,一边不停咯咯笑着。她在幼儿园做老师,成天和小朋友们打成一片。

“下雪了。”正自斟自饮的老肖忽然看着窗外说。

门口的灯映照出院内随风飘舞的白雪,隔着窗户看上去像一个个跃动的精灵,肖贝贝和吴双看得痴了。

“要不要去堆个雪人?”肖贝贝突然说。

“等雪小一些吧。”老肖说。

“不去,我要看春晚。”吴双冷冷地说。

“春晚要十二点多才结束呢,再说了,现在年轻人有几个看春晚呢?”肖贝贝晃着吴双的胳膊说。

“行了,让他看吧,这雪恐怕得下一晚上,明天再玩也来得及。”老肖说完看了眼吴双,转过头去低声叹了口气。

“咚咚,咚咚。”吴双的手机突然响了,打断了正在播放的春晚直播,他皱着眉头摁下接听键。

“吴双,老太太没了。”手机响起一个青年男性的声音。

“没了?”吴双火箭似地蹿了起来,大声问道。

“没了,没熬过去这个年。”

“我马上过去。”

“没事,明天来吧,今天我们通知亲戚,明天开始办事儿。”

老太太在大年三十晚上与世长辞,百岁无疾而终,吴双明白这是个喜丧。喜丧归喜丧,在吴双无家可归的那些日子,年都是老太太和他一起过的,虽然血缘被三辈人稀释,可吴双对太奶奶有着刻在心底的浓厚感情。

放下手机,吴双利索地穿上了羽绒服,肖贝贝急忙拦着他说:“你要干嘛?”

“去太奶奶那里。”

“下着大雪呢,而且你去了能做什么呀?”肖贝贝问道。

“守在那。”吴双说。

“对了,通知你爸了吗?”老肖问。

“不知道,通知又如何,他也不会回来。”吴双说着绕开肖贝贝走到门口,他背对着两人又说:“没什么能影响他现在的美好生活,老家这些事,他只会用钱表个心意。”

门打开,小雪花机灵地钻了进来,吴双摇着头迈步探入漫天风雪,瘦削的身影渐渐消失在肖贝贝眼眸中。

02

老公社街东边有片已经破败的胡同,这里曾住满了吴家人。吴家有个老太太,姓卢,生于1922年,今年刚好百岁,是吴双的太奶奶。

起初吴家人都住在这里,老太太身体也还硬朗,吴双小时候常在胡同里玩耍,老太太经常给他些零花钱。后来吴双父母离婚,吴双跟着爷爷生活,老太太对他也照顾得很。

13岁那年,吴双的爷爷去世,父母却都各自组建了家庭。定居北京的高学历父亲找了个高学历的后妈,他听不大懂每天父亲和后妈在聊些什么,但至少明白他们最关心的是异父异母的弟弟。留在小城的母亲和一位官员结了婚,吴双搬进去的第一天就被后爸冷漠的眼神吓得连饭都没能吃下,可妈妈却丝毫没注意到他的异样。

两个家庭的生活都让吴双觉得自己是个外人,他尝试用离家出走来博得关心,可换来的不过是失望的眼神与大声的斥责。父亲要他去找母亲,母亲要他去找父亲,结果是吴双变得无家可归,好在身体还硬朗的老太太独居,吴双便和她一起生活了几年。

三年前九十七岁的老太太身体变得大不如前,只好去几个孙辈家里轮流住,老太太被孙子拉走的那天,一双微微浑浊的眼睛已经认不出吴双是谁,可却一直紧紧握着吴双的手。

直到后来老人睡着,吴双才离开。堂叔家条件一般,赡养老人是本分,却没能力连吴双也接纳。于是吴双开始在网吧间流浪,他游戏天赋不错,做代练的收入勉强也能维持生计。老肖的网吧成了吴双的据点,离那不远处便是他曾经的家。

风雪交加的除夕,吴双踩着渐厚的雪层快步走着。这里虽不复当年的繁华,路边却还住着不少人家,他看到温暖的灯光下一个个家庭在欢聚,听到院落里传来孩子们的欢笑,路过一处门脸房时,他甚至看到屋内电视机上正播放着春晚。

堂叔家在老胡同北边,紧挨着高档小区馨雅园的西墙。小路一边是老旧的平房,一边是高大崭新的楼房,吴双跑到堂叔家门口,大门两侧还残留着些许红色,看来对联刚撕下不久。

一进屋门,吴双看到堂叔一家三口正围在床边,堂弟不停地摸着眼泪。老太太闭着眼安详地躺在床上,脸上的皱纹比去年深了许多,身上盖着红色的被子,一只骨瘦如柴的手搭在床边。

“不是让你明天再来吗,先好好过个年。”堂叔说着不满地看向儿子,以为他没把话和吴双说清楚。

“不怪他,他跟我说了。”吴双说着拍了拍堂弟的肩膀。

堂叔、堂弟和吴双开始准备白事需要的东西,老太太的身体大不如前,他们早就做好了随时办丧事的准备,到初一中午,亲戚们都聚到了这里,丧事的流程也基本敲定下来。

白色的灵棚搭在堂叔家门口,吴双穿着孝服跪坐在里面,他看着往日不见的亲戚们在丧事上罕见地聚齐,面带笑容地互相寒暄着近况。他回头看向老太太的遗像,眼眶忽地红了。

小时候他很喜欢参加丧事,这片儿谁家老人去世,爷爷都带着他去吃席。几岁的孩子哪知道悲伤,更何况与去世的老人并不熟悉,他只知道丧事会有许多零食,丧事会有一桌宴席,上面有丸子、有大虾、有肘子,每次他都吃得非常开心,回家时兜里塞满了零食。

那时候辈分最高的老太太常说:“人死如灯灭,谁都得有这一天。”

老太太看着一个个后辈先于自己离世是怎样的感受呢,老太太感受着自己的活力一天不如一天会否在心底恐慌呢,吴双注视着遗像里慈祥笑着的老太太想道。他记得有一年屋子装修,他暂时在老太太屋里支了个板床睡觉。睡前,老太太经常嘟囔:“谁知道睡着了明天还能不能起来啊。”他本以为怀着这样的心情会睡不着,但片刻后屋子里便响起了老太太的鼾声。

吴双低头看了眼手机,父亲果然转来一笔钱,在他的观念里,老家这些人情世故都用钱打理便可以万事大吉。吴双恨恨地摇摇头,他不打算动用这笔钱。实际上他的微信里有一笔可观的余额,但他从没动过一分。因为那些钱是父母用来买断亲情的,我给你钱,你不要打扰我现在的生活,潜意识里他们单方面与亲生儿子签订了这样的合同。

手机上还有几个催单的信息,吴双叹了口气,只能过两天熬夜打单子了,现在直播行业还不错,他琢磨着能不能做个游戏主播,没准挣得更多。

“哥,吃点东西吧。”瘦高的堂弟穿着孝服,端着两碗香喷喷的炖肉走过来,一碗递给吴双,一碗放在了遗像前。

肉汤上飘着油花,一半肥肉,一半瘦肉,老太太最喜欢这样的炖肉,每当吴双看着老人把大块的肥肉放进口中,一股从胃肠涌起的腻味刹那便充斥在他的口腔。

“还记得太奶奶每次吃肉时说的话吗?”吴双问堂弟。

“记得。你们没挨过饿,不知道肥肉多香。”堂弟说。

吴双咀嚼着口中的瘦肉,肉香四溢,他想起老太太吃肥肉时满足的表情,每条皱纹都传递着发自内心的欢喜,他试着夹了一小块肥肉,舌尖传来的腻味霎时瀑布般落到肠道和胃里,他急忙吐了出来。

第二顿是晚饭,在丧事上干活的主力们已经聚齐,吃过饭大家又侃了一会儿,直到十点多钟才各自散去,吴双和堂弟一家留在灵棚守灵,空荡荡的灵棚仿佛张开的巨大口袋,凛冽的寒风不停向里面灌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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