阶下囚,是幕中宾;是水中月,亦是心上人。
第一章 睡起东风数物华
“云州织造局这几日就竣工了,慕容大人得闲不妨过去瞧瞧。”
高台之上的皇帝呷了一口茶,漫不经心地翻着案上卷宗。
“诺。”慕容冲恭顺地微微颔首,并无多余表情。
云州啊,云州。
那是慕容冲的故乡。
时间的冲刷最为无情又仁慈。大俞经年累月的经营早已在这里看到成效。勾栏瓦肆,灯火楼台,马场上的骑士意气风发,看台下的女子秋波暗传。辞音楼的戏子清歌一曲仍可三日绕梁,骄纵的世家公子为博美人一笑一掷千金。恍惚间云州仿佛还是那个云州,征服杀戮沉入湖底,湖面风平浪静风和日丽,烟火人间,庸俗且珍贵。
慕容冲想得出了神,一旁的小厮余颇心里却咯噔一下,生怕他想到什么伤心事,赶忙换了嬉皮笑脸的一副面孔道:“听说城南新来了位豆腐西施,杏仁豆腐和美人都是一等一的软滑鲜甜。公子可想去看一看?”
“没眼力见的,”慕容冲回过神来,笑着瞥他一眼,“府上多得是漂亮姑娘,你喜欢哪个我明儿就给你送过去。偏要跑去豆腐店里丢人现眼。”
“这可不一样,”余颇神神秘秘地压低了嗓子,“妻不如妾,妾不如偷。这话糙,理不假。美人嘛,总是得不到的好。”
这话倒不假。慕容冲看着眼前的云州,有些讥诮地笑了笑。今年中央建在云州的大型工事就有三件,承受的税役却是各地州府里最轻的,再加上冬末皇帝要亲临泽岳的祭祀,一时之间云州势头之盛堪比金陵——坊间甚至出现了“云州小西都”的戏称——也难怪,抢来的东西总是会更宝贝些。
“那你说李家都把云州偷到手了,怎么还把它当个宝?”慕容冲想到这里,有些揶揄地问余颇。余颇哪里想得到慕容冲拐了八道弯还是绕回了这个问题上,心里叫苦一声,不禁有几分窘迫。
“云州是块福地嘛,总不能浪费了……”余颇诺诺道,不自觉压低了声音,“不在金陵,殿下说话可小心点。”
“是,”慕容冲笑笑,也学着他压低了声音,“别殿下殿下的,倒是让我担心你。走,吃杏仁豆腐去!”他一挥马鞭,伏波一纵而起,发出一阵嘶鸣。
他如何不晓得余颇关心他的心思,却也实在不知如何让他安心下来。
云州啊。还有人会说那是故国的旧都。凤皇是旧都的遗孤。
云州是慕容冲的少年时光。
慕容冲的年少岁月,不知天高地厚,快意逍遥。鲜卑人本就精于骑射,慕容冲又是其中翘楚,他曾无数次在夜色掩护下,快马出城、引弓游猎,酣畅淋漓清晨方归。云州的风自在而苍劲,让他兴奋也让他沉迷。
“三弟再那么下去迟早会把春祭的贡品都打完的。”一次家宴时太子殿下曾开着玩笑和父皇说。
“云州物产丰饶,还养得起一个凤皇,”老皇帝笑眯眯地,像是听不出什么弦外之音,“太子都是储君了,可别小家子气。”
对长子的严苛和对幺儿的纵容,俱是天子恩泽。
只可惜二人都感缺憾。
春末祭祀是云州最大的盛事,王族公卿一律玄衣素服随皇帝上褒山行礼。束马悬车,登极岱岳,本于天,肴于地;上事日,下事月,列于天地。
这也是城中所有待嫁少女的盛世——慕容冲懵懂地察觉到那些少女躲闪羞赧的目光最终落在自己身上,不免因之有些孩子气的雀跃与骄傲。直到不小心听见老太傅悄悄和张员外嘀咕,“三殿下生得可真是好,倒不像是个男孩子。凡间小儿我看还没比得上的,若是个女儿——”说到这里,老太傅残余的三根胡须欢乐地抖了抖,留下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
“老家伙真是不老实,”他踹了一下脚边的花梨矮凳,不禁有些羞恼,“还真得帮他擦擦眼。”
三日之后的修武馆,老皇帝笑呵呵地带了一众近臣关心皇子的剑术——和慕容冲对阵的是太子顾淮。
“三弟,承让了。”太子拱拱手,轻点左脚拿了一个漂亮的起势,手中承影剑劈头盖脸就朝慕容冲刺过来,慕容冲往后轻轻一退,借着后力来了个鹞子翻身,剑尖好巧不巧地指向太子的方向,太子见他此次来势迅猛,心里叫苦,急急收剑,慕容冲却哪里给他缓冲的时间,手中流云剑嗖地一声钉住了承影的剑柄。
要不要喝彩呢?慕容冲飞身去收剑的当口,围观的大臣有些为难。
可还未等他们反应过来,流云剑却等不了了,像是收不住般生生从慕容冲手边划过,寒光凛凛地朝右手位的老太傅飞过去——“糟糕,”慕容冲轻呼一声,去收剑的手蓦地一滞,而流云剑“刷”地别过太子身边,堪堪从老太傅脸边呼啸而过,生生刮走了一半胡须。
“这剑倒像是认得老臣。”憋了半晌,老太傅尴尬一笑。
“张太傅可受惊了?真是对不住,”慕容冲满是歉意地跃去拾剑,脸上三分愧疚三分震惊,仿佛对自己的宝剑很是惊讶。“先生快定定神,”他凑近老太傅身边悄悄耳语,“这流云剑可是通人性的,看样子它怕是瞧上了先生。如若它是女儿,说不准还真得许配给您。”老太傅剩下的一半胡须吓得抖了三抖。
年轻气盛。
他不是太子,不需要面对那么多明里暗里的算计;也无意弄权,没花半点心思拉拢朝中大臣——还在心底多多少少地鄙视着那些个依仗着祖上荫蔽的老家伙,行事随意散漫。而老皇帝又骄纵幼子,一时之间无法无天。
“可怜我云州无良臣,官爵世袭多养无用之人,党派斗争又多是虚耗,倘若北方蒙古绕过岐山打一个缺口——”时年十一的他曾经这样和母妃比划,却被轻声制止了:“不在其位,不可妄议。冲儿你存在心里就好。”
好吧,存在心里就好。他吐吐舌头觉得有些无趣。
他听说,名士风流,多在临安。
临安,千里之外的繁华乡,有慕容冲的故人。
那年他十二,和往常一样出城狩猎,顺带毁坏了一些庄稼。春天的猎物肥硕又狡猾,等他兴尽已是日落时分。估摸着当夜是回不去了。
“今夜就歇在那儿吧。”他望见不远处有一家小客栈,便招呼连翘赶快跟上。
“小二,住店!”他无比潇洒地把剑往桌上一放,觉得自己有点像仗剑天涯的侠士。
“客官里面请,”店小二打量了下他腰间佩带,眉开眼笑。
一切都很平常,一切都很顺利。直到那个缺心眼的小跟班余颇哭丧着脸告诉他,“公子,钱袋、钱袋不见了。”
“你唬我呢?”慕容冲一双凤眼瞪着他,简直气急。
“钱袋,刚才还在这儿呢,不知怎么的……”那个倒霉蛋本就生了一对八字眉,一害怕起来一张脸就皱巴巴的,更显得可怜了。
“不成,我走不了了。要不先把你抵在这儿吧,”慕容冲看他那苦瓜脸,又急又气,“明天就叫祺嬷嬷来赎你。”
“殿下、殿下您要是忘了余颇呢?”
“给个机会将功赎罪,倒还挑三拣四的。”慕容冲仰头灌了一大碗水,就是不看余颇,“你是不相信我?”
“不不不…只是殿下可千万别忘了…”可怜的余颇,眼泪挂在眼眶里不知要不要掉出来。
“得啦得啦,”慕容冲有些不耐烦地挥挥手,“吓你的,别那么怂。不过现在——”慕容冲打量了周围,穷乡僻壤,唯一亮灯的就是这间小小的存一客栈。
呵,云州三皇子身无分文,深更半夜流落荒郊。真是个好笑的新闻。他有些恼,盘算着是否要押了身上那块紫玉佩——这紫玉本是一对,另一只在他母妃宫里,唠唠叨叨地总说要给他未来的皇妃——大不了以后不娶皇妃便是。他正要动手去解,人群中却走出一个少年,一扬手丢给他一个金边滚丝的钱囊,“这是你的吧?”说着,少年反手推出一个哆哆嗦嗦的汉子,“刚才被他给偷了。”
“多谢!”慕容冲接住钱囊,一时喜出望外,却还是忍不住狠狠瞪了那汉子一眼,随后笑嘻嘻地对少年拱拱手表示谢意,“敢问兄台大名?”
“在下李青,大俞随家父来做生意的。”那少年抱拳回礼,笑得眉眼弯弯。
慕容冲这才仔细打量起少年来,那少年身量和自己差不多,一身青衣,打扮得考究得体。南方人的面孔,甚是书生气。
“在下慕容冲,你真帮了我的大忙,”慕容冲脸上不悦一扫而空,神采飞扬,“今晚可有空有来醉仙楼一聚?我谢你。”
“有空有空。”李青笑眯眯地,答应得甚是爽快。
晚膳时他们选了二楼临江靠窗的雅座,丝竹河灯很是风雅。
“余秋萍的琵琶婉转动人天下一绝,”慕容冲一边说一边剥着冰糖核桃,“昆曲小调就太过秾艳了,听得人腻歪得紧。”嘎嘣一口,核桃醇厚的香味在口中弥漫开来。
“非也非也,”李青坐直了,认真地反驳他,“华家精华正在昆曲,‘珠圆玉润谁家子,鹅湖秋上采萍人’,秋萍昆曲里的江南风味可是别人学不来的。”
慕容冲摇摇脑袋,显然并不同意,手上剥核桃的动作一点也没慢下来,“昆曲本就千回百转婉媚非常,再加上阴柔的唱法——实在纤巧甚至谄媚,推论昆曲,我还是喜欢胡茵芬。”
“那是因为你没有去过江南,那吴侬软语山温水暖,真是养人的好地方,”李青脸上露出了无比怀念的神色,“冲弟,什么时候来临安,我做东。”
“是,是,还请青兄千万别忘了我才好。”慕容冲拍拍手上的碎核桃屑,看来是对今晚的核桃非常满意。
长安此去无多地。
得意与君相见欢。
愿此生终老温柔乡,白云不羡仙乡。惟愿取,恩情美满,地久天长。
远处歌声隐隐约约飘飘荡荡,一河星火一船月色,半晌两人都是无话。
愿此生终老温柔乡,白云不羡仙乡。惟愿取,恩情美满,地久天长。
一曲唱罢,舞榭歌台的灯火一盏盏暗了。
“敬弦月当头,夜光为杯。”慕容冲朗声一笑,向李青举杯。
“敬萍水相遇,酒逢知己。”李青亦起身,眉目温柔眼角含笑。
天下最难,酒逢知己 夜遇故人。
如果没有后半段这就只是一个美妙而短暂的萍水相逢。
夜半他们所在的客栈被流寇洗劫了。
慕容冲迷迷糊糊地从窗口一望,看见百来号人乌压压地围在楼下,心里忍不住骂了一句脏话。治安真差。怎老也不见父皇好好整顿整顿。
要是早上多带几个能打的出来就好了,必定让他们好好尝尝什么是王法,可现在——他瞅了瞅自己身边,两个老实巴交的小家伙,其中还有一个倒霉的余颇。算了,识时务者为俊杰,赶快溜号比较好。
慕容冲轻车熟路地越过大堂,却看见李青一脸茫然地站在马厩前。
“青兄你不跑吗?”慕容冲喝了酒,此时脑袋有些愣愣地,大概这李云身怀绝技 深藏不露吧?
“本来是想跑的,” 李青脸上似有微红,不过黑灯瞎火的看不太清,“可我是个外地人,这荒郊野岭的,不大清楚往哪里走。想着冲弟你大概也要走吧,于是就在这里等着,看能不能碰见,还好……”
慕容冲很是无奈地叹了一口气。这李青呆头呆脑,却也还有点可爱之处。
“那你可是等对了人,跟我来吧。”慕容冲叹口气,伸手把李青往马背上一带,长鞭一挥往外跑去。
“拔剑,这些山贼甚是猖狂,”慕容冲回头嘱咐李青,李青这回很聪明,刷刷直下两个小啰啰,一行四人勉力冲出了一条路。渐渐地号角刀枪声被甩在了身后。
“哎,乌合之众不过是仗势欺人嘛。”慕容冲眯着眼想,“倘若我做个剑客,如此这般仗剑天涯、快意恩仇,日子怕也不错。”他素来有些天马行空。
去哪儿呢?慕容冲想了想,往西边奔去。
月明星稀,白马飞驰,耳边只余下了云州清冽的风声。出来得急,慕容冲并未束发,一绺长发顺着风飘飘荡荡,有意无意地拂在身后的李云脸上。
刚才情势危急,两个人骑着马不觉得有什么不妥。情急过后李云不免觉得两个大男人这样坐着未免有些暧昧。更况且身前的男子实在有些美艳。剑眉颦笑,朱唇皓齿,一双凤眼宜喜宜嗔,真真当得上翩若惊鸿四个字——这样的人若生在乱世……想什么呢,李云想到这里有些恼,眼下可就是乱世。
“清风明月,夜色甚好。”不过前边的慕容冲并没有意识到李青在想些什么,心情很不错的样子。也是了,李青坐在后面,视野里自然只有衣衫长发、环佩摩挲;
慕容冲坐在前面,目之所及尽是月映银河、夜半蝉鸣。
“云州风物疏朗,”李青的心情也被他带得开阔了些,“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用来描述此地最为恰当。”
“真巧,我刚才也在想这句诗。”慕容冲蓦然回头, “大江旷野,宝马西风。不如,今夜咱们就不回去了吧?青兄可愿随我当一回闲人?”
他的眼里星光璀璨,李青一怔。
流光溢彩,意气风发,饶是头顶银河流过也不过尔尔。
“当然。”他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