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常常看着我叹气,说人家是女大十八变越变越漂亮,我是越长越倒回去。要说七八岁的时候,我可是村上最可人疼的姑娘。我家有个相当宽敞的院子,院子前头就是一个麦场。农忙时人们在那里打麦子,农闲时,女人们聚在那里打毛线衣,男人们在那里聊国家大事。总之,我家院子前头是个人场。
不管农忙还是农闲,场地里都少不了我们这些熊孩子乱窜的身影。我最喜欢跳皮筋。我们把裤子里面的松紧带偷偷拆了,系在一起,两个人绷着,一个人跳。我可以把松紧带从脚脖子那里,一直跳到人的脖子那里。有时候和大孩子跳,皮筋就快赶上我的身高了。我妈喜欢给我扎两只麻花辫,我跳的时候,辫子也甩来甩去,碎发很快就贴在脸上。小时候我很瘦小,健康且瘦小。我如今回忆起来,就是一天到晚在外边疯玩的缘故。后来到了城里,不过一年,我就成了小胖子。在故乡谁的皮筋跳得好,谁是最受欢迎的,身边围着一群小跟班。在江苏,谁考的分高谁是最棒的,身边也围着一群爱学习爱提问的小跟班。于是一到了城里,我所有的玩乐都没有了,皮筋给妈妈穿裤子上,从早到晚,我开始捧着书学习,努力和城里孩子抢名次。
我最喜欢隔壁三大娘家的大姑娘影姐姐。她什么都会玩,跳皮筋,跳沙包,捉迷藏,谁和影姐姐一组谁准能赢。影姐姐安静得很,不像我们这些同龄的孩子叽叽喳喳,没完没了。她手还特别巧,什么活都会干。农忙的时候她能拿着镰刀,咬着毛巾跟着大人后边割麦子,农闲的时候,她会跨个小篮子跑到河边去割猪草。有一次她拾了两根枯枝子回家,我跟她后边也拾了一个。我把枝子当软剑,学着电视剧里面的大侠挥舞,玩腻了就扔了。影姐姐把两个枝子认真地栽起来,每天打水浇灌。枯枝子后来竟然开了粉红色的桃花。我看着稀奇,总是跑影姐姐家围着桃花看。后来没多久,影姐姐的爸爸嫌两个枝子碍事儿,一脚踩倒,拔了扔屋后头了。
影姐姐出去玩,回来的时候手里都不空着。土坡上面谁扔的晒得褪色的废瓶子,铝罐子,树上的缠着一缕破破烂烂的塑料布,鞋底子上面钉住的大铁钉,影姐姐都当宝贝捡回家放好。到摇着拨浪鼓换东西的货郎过来,影姐姐就把这些东西都拿出来,换头绳,换针线,换给她弟弟的零嘴。影姐姐不怎么吃零嘴,我要是分给她吃,她就很温婉地笑着,拿在手里,低着头吃。
后来长大了,我就知道影姐姐为什么那么安静。她妈妈生了她以后,把她一个人放在床上干活去了。然后有大老鼠爬床上在影姐姐人中那里留下了一些坑坑洼洼的咬痕。我小时候就知道她被老鼠咬过,但是我不怕,也不注意她那些坑坑洼洼的痕迹。但是影姐姐不常出来玩,那些大人有时候会被吓到。
九年前,我回了一次故乡。先乘火车,坐九个小时到市火车站,然后乘公交车到市客运中心,接着坐大巴到镇子上,最后再走个两三里路,到村子。我坐车上一开始特别兴奋,想着要见到我影姐姐了,我要问她学习怎么样了,学的什么课文,有没有交一些新朋友。还有我有几个作业题不会,也许影姐姐可以教我。影姐姐总是会很多东西的。但是越靠近村子,我心里越有点儿害怕。
村子里变化很大,我家院子的围墙被大家你一砖我一砖拿光了。屋后头的河也干了。我熟悉的长辈都老了,还有几个走了。男孩子们染了五颜六色的头发,溜着墙根走路,我也不认识谁是谁了。晚上我跟着妈妈去三婶家串门,影姐姐拿了一大捧瓜子给我。她比我高一头了,穿着家常的衣服,身上有好闻的香皂的味道,她害羞地笑笑,然后低着头回去看电视。我用两只手捧着瓜子,先都装到口袋里面,才腾出手来磕。妈妈邀请影姐姐白天去我家玩。我们听着大人异常兴奋地拉家常,影姐姐知道我还在上学,我知道影姐姐初中没有毕业就去广东那边厂里打工了。
第二天我摊着寒假作业愁眉苦脸地对付着习题,在草稿纸上算来算去。回头看见影姐姐正安安静静地坐在椅子上,有些害羞地看着我。影姐姐穿了一件崭新的白色风衣,头发也梳过了,她看上去就像大人一样。我有点愣怔,不知道说什么。我们坐了一会,影姐姐就走了。我很想叫住她,但是我不知道说什么。
后来我再也没有回过故乡了,妈妈和我说,影姐姐嫁人了,收了很重的彩礼钱,生了两个胖娃娃。我有点难过,但是不知道难过什么,也不知道自己应不应该难过。再往后我要高考了,妈妈也不和我说家长里短了,我恨不得一天24小时都沉浸在题海里面。
从那以后,再也没有听到过影姐姐的消息。其实我有一点不想知道她的近况,我只想记住她年少的时候,那么可爱,那么灵巧,那么厉害。